她清了清思绪,看着十三叔公握剑的手,正自微微发颤,猝然想起,这一夜,叔公过得也并不轻松罢?
他是那个代表家族,亲自面对和承担了一切的人。
她忽然就伸出手来,托住十三叔公的臂弯,目光一时亮得慑人。
她感到十三叔公一向孤立如鹤的身影,果然正缓缓地倚向她身上。
她轻轻地道:“叔公剑尖的血,是何人的?”
上官谨闻言,身形微震了一震,却还是原势不变地靠住她,倚靠着她的支撑,才未倒下。
他口中同时淡淡道:“我去找司马炎算账,天机四宿现身了,‘风雷手’褚元一编排了几句不好听的,我刺瞎了她一只眼睛。”
阿秋直至如今,才知道褚元一的那只眼睛,竟然是“青衫一剑,倾尽江左”上官谨刺瞎的。
她一时心中滋味莫名。
上官谨当然不是坏人,他是替南朝打赢了渡江大战,拯救南朝数百万士民于胡马铁蹄,名垂青史,功在千秋的一代名臣。
可褚元一也不是坏人。
她此刻终于明白,为何当初褚元一一见上官玗琪便骂个不休,口口声声都是“上官家的贱人”。
皆因琰秀想必有些事,落在了她的眼中,而她的一只眼睛,更为上官谨所刺瞎。故此只要听到“上官”二字,便是无名火起。
上官玗琪道:“我当时更为震惊的,是叔公听得姑母病殁,竟然提剑去寻司马炎。要知上官家世代忠臣良相。为了顾全大局,我们对于皇家,一向是能忍则忍,从不说半个不字。”
即便是让琰秀嫁给那个恶名昭著,荒淫昏聩的司马炎,上官家纵并不情愿,也没说过一句否定。
因为辅佐君王,是臣子的职责与天命。
无论君王贤愚不肖,上官家历世历代都竭力尽忠辅弼,以上官家在诸门阀中领袖群伦的声望与影响力,却从未想过谋逆,甚至一再退让,为的却是南朝的长治久安与和平。
十三叔公上官谨,是家族的中流砥柱,一向深于隐忍,以大局为重。若国家需要,他甚至可打破“守墓人不出仕””“文臣不领兵”的上官家两大誓言,顶着众人的讥嘲,秣马厉兵,外连李明远、樊缨,内联裴元礼,轻易不会挑起任何冲突,将南朝形势稳固至如今局面。
但他终于为了琰秀,提剑直上了金銮殿。
而天机四宿蛩伏宫中这么多年,护卫帝王安全,必然没有想到他们真正需要应对的第一个刺客,竟然就是一代名相上官谨。
玗琪冷静下来,轻轻道:“那皇帝怎么说?”
若十三叔公真的斩杀了皇帝,恐怕他就不能这般平安无事地回来。而今夜整个宫城都必然震动,南朝的历史亦将改写。
上官谨闭上双目,颓然道:“他说,他已经尽力。”
他已经尽力,是说的已经尽力着太医救治琰秀的病情吗?
玗琪在此后的许多年里,都是这般理解这句话的。
若果琰秀是病逝,司马炎他也不是医生,能做的事情有限,确也怪不到他头上去。
但上官玗琪很清楚,若琰秀真的是病逝,十三叔公绝不至于提剑闯入司马炎的寝宫,连散落宫中各处的天机四宿也被惊动而出,前来护驾。
只是十三叔公不想提,又或者是不能提。而她作为当代家主,便只能配合他沉默。
只是这个疑案,便从此永远地在她心中结下了。而与此如影随形的那份悲恸,即便是再隆重的丧礼,也不能冲淡分毫。
当全建章尽皆缟素,三十里送琰秀棺椁入武阳陵的队伍披麻如雪时,作为家族中她生前最亲近熟悉的人,上官玗琪却没有去。
她现在似是更明白,当初琰秀淡淡说的那句“夫妻之道,即便是敷衍,也要彼此忍耐,互相给面子。”
司马炎可谓很给面子。
但再给面子,亦换不回来琰秀的性命。
琰秀之死,必然别有隐情,否则十三叔公不会持剑上金銮殿,否则司马炎不会在十三叔公如此冒犯后依然隐忍不发,且为琰秀大兴国丧,面子里子都给得十足。
但她不能逼问十三叔公,因她看得出来,十三叔公撑过此事,也已是心力交瘁。而他还要准备迎接北来的百万联师,这一仗将关乎南朝数百万人口数代内的安稳和平。
那么,姑母,请等我长大,请等我拥有更强大的力量。到那时候,我必定会为你查明真相,清洗冤屈。
一如你当年为我母亲做的。
人人都说她攀附权贵,连命都不要了。
只有你说,她是个好女子。
上官玗琪抬起头来,目中终于恢复了些许生气,道:“姑母殁后,我便向十三叔公自请,要求入家族墓地修行,继承守墓人传承。”
她黯然地道:“姑母之死,留给我最大的启示,便是人人所向往的诸般美事,如荣华富贵,得嫁贵婿,终究都是祸福相生,如梦一场。我人生前一半时间均在姑母教诲下,兢兢业业,为家族谋,受的亦是大家闺秀的教养。我之所以肯这般,一方面固然是对家族的忠诚,更多的仍是对姑母知遇之恩的感激。姑母教我、栽培我,不嫌弃我是青楼女子之后,而自一众同辈中提擢我,如若没有她,也不可能有今日的上官玗琪,”
她长吁一口气,满腔情绪转而化作无悲无喜的平淡:“但当姑母离世,我便醒觉,其实对于上官家,我并没有那般多的感情,可以说整个上官家中,我真正在意的,也不过三人而已,而又以姑母为甚。可以说,如若这三人都不在了,即便浪迹天涯,我亦无牵无挂。”
其实她会有此种心态毫不奇怪,因说到底,上官家从前确曾给她提供衣服食物,令她得以平安长大,但她终究没有得到过多少家族来自血脉亲情的温暖,故也难以产生归属感。
其实任何一个人,若还对某个地方有眷恋,那不过是因为那里有值得眷恋的人而已。若物是而人非,便只剩惘然。
阿秋忍不住道:“你所说的三人,其一是你姑母琰秀,你的十三叔公上官谨,但不知另外一人是谁?”
上官玗琪神情止水不波地道:“那便是在禁地教我武功的瑶姑姑。我是否和你们说过,当初琰秀姑母自我生母手中接过我后,在确认我是否上官血脉之前,便是将我交由家族一位长辈抚养的?她便是守墓人上一代的传承者,我与她的缘分自那时便已结下。而入墓后,我便一直随她习武,直到受谢叔叔的诏,方才离墓入宫。”
到得此刻,她已经全然不介怀萧长安的在场,可说将自己的身世来历,尽皆解说分明了。
而这即便在上官家中,恐怕亦多是不传扬的隐秘。
萧长安却是短促地干笑了一声,极不自然地道:“你在上官家,至少还有三个真正有感情的人。你可知这已经是极大幸运?”
他再道:“须知有的人,一出生便是棋子,须于诸子之中争夺地位,即便家族中亦是尔虞我诈,趋炎附势,凡事以利益为先,人之于我,我之于人,都从不会有任何真感情。”
上官玗琪此刻已然明白,淡淡道:“北朝第一权臣世家萧氏,自然与我上官氏的家风又有所不同。但无论如何,你能南来大衍,入宫为飞凤卫,足见萧家给了你足够的自由,令你可以想做什么便可以做什么。而自由,却是我们世族子女最难得到的东西。”
萧长安冷然道:“若天生便是龙凤之姿,又有什么藩篱可以困住羽翼。若说自由,上官大小姐如今的自由,不也比长安不遑多让。”
上官玗琪终于叹了一口气,道:“是。成为南朝第一剑手,我终于不用再蹈姑母的覆辙,必须嫁给指定的某个门当户对的人。更重要的是,我拥有了追随心之所向,想不嫁人便可以不嫁人的自由。”
她再度叹道:“上官家历代辅佐帝王,论富贵权柄已是人臣的极致,姑母身为一代贤后,却最终连尸首皆无存,我十三叔公造福南朝,建立不世战绩,最终却因对友人的愧疚而自缢于宗祠。在经历过这些之后,我无论看什么都是虚的,只想忘情剑道,终身攀登武道最高巅峰。若非对姑母的死因始终无法忘怀,觉得仍然欠自己一个解释,你们今日也不会在建章宫见到我。”
萧长安锐目绽出亮光,道:“恐怕大小姐心中除了熙宁皇后之外,亦还有别的事吧?”
上官玗琪一怔,道:“此话怎讲?”
萧长安微笑道:“大小姐方才说如非因熙宁皇后,我们不会在建章宫见到你。这话我至少信了一半,但是我们之所以能在这武阳陵地宫与大小姐作这番长谈,却似乎与熙宁皇后没有关系。”
他的意思很简单,若上官玗琪从始至终进宫目的只为了查熙宁皇后死因,方才天牢门口她就该置身事外,带谢朗离开,而不是跟着栎阳神君和阿秋一路直到武阳陵来。至少在入地道之前,三人都不知要去的地方便是盛放熙宁皇后棺椁的武阳陵地宫。
她之所以一路跟着,皆是不放心阿秋而已。
上官玗琪反应过来,却只是极之洒脱地耸肩道:“太上忘情,其次任情。我辈为人行事,但随本心。若坐视她陷入危机,却不顾而去,又岂是君子剑所为?”
她这番话答得滴水不漏,但阿秋却总觉得,上官玗琪一路相护的原因,不是如此简单。那纯属于一种直觉。
相识以来,上官玗琪对她的亲切和关怀,绝非能装得出来的,也不是一般江湖同道的泛泛交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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