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裴萸距离箭台,还有五丈左右。
她一见裴傲扬起令旗,立知大事不妙,狂喝道:“裴傲!你敢假传军令,以下犯上不成?”
她这声喝用足了中气传出去,场内军士人人皆听见,不约而同往高台望来。
一望之下,却登时怔然。
裴傲持着主帅令旗稳立箭台上,而裴萸疾奔而去的动作身形,显然是要制止他传令。
军中一怕无帅,二则怕令出多头,不知该听哪一方的。
裴傲与裴萸的矛盾,在建章师元老集团内早有端倪,可对于普通神獒营军士来说,此刻主帅与副帅冲突,还真不知该拥护哪一方。
按照他们通常习惯和裴萸在神獒营的威望,自然该听裴萸的。可此时情形异常之处,还表现在裴傲的人控制了箭台,若站队不对,可能是万箭穿身的下场。
裴傲朗声道:“少师传人、大司乐石氏,私放朔方军李重毓出城,乃我建章师之公敌,人人得而诛之。裴傲今日在此立誓,取石氏首级为东光侯报仇者,赏黄金千两,封千户侯。”
他声震全场,无人不闻,却没有人敢轻动。
首先单凭一个“少师传人”的名头,就没人敢轻撄其锋芒。神獒营军人都是官宦子弟出身,深知再多高官厚禄,也是要有命去享的。
而阿秋和上官玗琪迎难而上,力扛强弩的强悍作风,已在神獒营军士心目中留下了深刻印象。
说到底,“不畏死”三个字,在任何阵营都是难见的。
似阿秋这般,单人只剑面对神獒营整支军队的压力,不退缩不逃避,进退丝毫不乱,已赢得了这些军士内心的敬意。
而上官玗琪不计个人生死地维护阿秋,更令这些从来欺软怕硬的军人,第一次见识到何为真正的同袍之情。
这个时候,若要为了钱和官位,去杀一个这般生死不惧的人,稍有良知义气者,都很难硬得下心肠来。
裴傲见他以主帅令旗,许以高官厚禄,竟然指挥不动神獒营军士,脸上首度出现凝重之色。
这倒真正出乎他意料之外。他原本以为,以神獒营人人好勇斗狠,喜出锋头的风气,只要激以愤怒,许以官禄,则必定人人争先恐后,一拥而上,届时不论是少师传人还是剑仙,都只有砍作肉泥的份。
但今日,神獒营是一反常态地冷静持重,即便是平日那些对他多假辞色的将官,亦目露凝重之色,一副并不打算动手的样子。
裴傲的心已沉了下去。
要知三军易得,一将难求,而一个令三军服膺的主帅更是难得。若要令下属服从,首先便要能激发他们的士气,而后钓之以重禄权位,赏罚能并行,则令出必畅,自无不服者。
但他未料到的是,他今日竟然指挥不动神獒营。
但按照他的计划,无论煽动也好,蒙骗也好,今日务必要令神獒营完成斩杀阿秋立威的目标,而后,建章师会陷入破釜沉舟,置诸死地而后生的局面,与朝廷矛盾再无转圜。挟斩杀少师传人之威,与朝廷公开决裂后的建章师,士气和军心才能谈得上号令南朝,一统天下。
若是这般温吞水,众人皆作壁上观的局面,他于赢取建章师的人心上,已自输了一筹。
裴萸见他还要再说,明知他意在挑起军士战意,人急智生下大喝道:“裴傲!你若要斩少师传人扬名立万,自己上便是!叫他人送死,并非好汉行径!”
她这一句话说出,裴傲立刻知道今日自己的计划,必是无法完成的了。皆因果然闻得此话的每个神獒营士兵包括将官,均向他望来,且脸上都有怀疑之色。
人人皆知战场并非一对一逞英雄的场所,若此话由阿秋说出来,神獒营军士只会嘲笑她太天真。但说这话的,却是裴萸,立场不同,意义便不同。人人都忍不住怀疑他是否在拿神獒营这一营士兵性命,来赌自己未来在建章师的地位。
裴萸终究是神獒营多年的主帅,她的话有着至高无上的威信。她既不站在他这一边,那么整个神獒营都不会相信他所发的军令。
裴傲轻叹了口气,挥手道:“放箭。”
本来箭台上这阵弩机仍未射尽,阿秋和上官玗琪仍在全力抵挡,但他口中说过“放箭”之后,却是从他身后迅速再闪出二人,一左一右,各架一具轻型弩机在肩头,而他们所瞄准的目标,便是向着箭台直扑而来的裴萸。
此刻裴萸人在半空,已无法借力变化方向或者躲避。
裴傲作出这个决定,也是无可奈何。现今之道,唯有击杀裴萸,令神獒营失去主帅,群龙无首之下,他方有可能重新夺回对这支军队的控制权。
裴萸若死,台下形势必然大乱,到时能做得主的,只有他一人。他再下令将上官玗琪和阿秋围杀便是。
裴傲此刻能作出如此决断,也已算得是头脑清晰,不为个人情义所困。因在他立场,这已是最好选择。
裴萸在空中,眼睁睁看着二人架好弩机对准自己,却恨力不能继,再无力回天。
这一刹那间她所想到的,并非怕死,还有身后的阿秋和上官玗琪。以及南朝天下,怕是从此刀兵不休,连年征战了。
千算万算,没有料到祸起萧墙,亦没有料到裴傲会有这般的野心和胆量。
上一轮的弩机箭雨,终于停了。箭台上裴傲的亲卫,迅速抓紧安装新的弩箭。
而此刻的阿秋和上官玗琪,终于来得及抬头看清高台情形,以这二人胆色,亦忍不住忡然变色。
若裴萸身死,裴傲成为神獒营唯一统帅,必定下令全军围杀她二人。
可是她二人尚且隔着近二十丈距离,即便想要施加援手,也来不及。
阿秋的心整个提到了嗓子眼。
她从未想到过,曾视为敌人的裴萸的命运,竟然有朝一日这般密切的和她,还有上官玗琪连在一起。
以她心志之强,此刻亦几乎认命地闭上眼睛。皆因不忍见裴萸被弩箭射杀的命运。
虽则她自己过不了多久,必也是同样情况。
整个神獒营一时都空前寂静,人人瞪大眼睛,呆看着台上情况,一时都反应不及。
但没有听到意料之中的,裴萸的惨呼。
反而是一连串的兵器、箭矢落地的清脆声音传来。
紧接着,是裴萸的大呼:“裴傲犯上作乱,意图谋害主帅与少师传人,将其拿下者,重重有赏!”
阿秋倏忽间睁开眼睛,在高台上看到了不敢置信的情形。
裴萸平安无事地落在高台上,正持回龙槊与裴傲战作一团,而裴傲身后那两名弩手,早已被人放倒。
此刻他的亲卫营正乱作一团,再也无人有空放箭,因为有人正在其中左突右杀,剑锋所到之处,惨叫声连绵不绝。
那人戴着神獒营的面具,可阿秋却一眼看出,他便是方才接近自己身侧,巧妙地替自己挡下裴傲最后那必杀一箭的年轻男子。
但令她震惊的,不仅如此。
而是那人所使的剑法。
此刻隔得远了,她清清楚楚能辨认出来,那人用的是神獒营军士最常用的佩剑,可那剑法纵横开阖,精妙玄微,集众家之长,一招一式,正是顾逸的“镂月十三势”。
在场这么多人之中,大概也只有她曾亲眼见过顾逸的“镂月十三势”了,因为无论裴萸还是上官玗琪,在顾逸持剑平天下时,都还未曾出道。顾逸只在她眼前演示过镂月十三势,而她当即由此自悟出了属于她自己的剑法。
但她于武学一道,记忆过人。顾逸虽只在她眼前演示一次,但她是绝不会忘记的。故此方才与裴萸动手,她几乎原式不变地使用了顾逸的剑法,未曾用过自己的一招半式,
因为她曾在刺杀裴元礼当夜,与裴萸照面动过手,此举是为了避免裴萸从剑法认出自己。
她脑海中一时犹如奔马,呼啸而过千万个念头。
且这人将时机拿捏得极准,必然是在一直隐在她左近保护于她,而到发现裴傲已跃上箭台发难之时,助她挡下最后一箭,判断出若不解决裴傲,此事终难了结,于是趁着裴傲注意力在场中的裴萸和她身上时,悄无声息接近高台,方能在裴萸遇险的那一刹那,出手击倒那两名弓弩手。
不知为何,她心中虽然很清楚那人绝非顾逸,但仅那一手行云流水般的镂月十三势,便足以令她生出无限怀想,鼻中发酸。
她很想奔上高台,截住那人,问他究竟是谁,又为何要冒着这般大险帮她。
而她确也如此做了。再无箭雨阻碍之下,她和上官玗琪的身法全力展开,瞬时快了数倍,二人几乎是同时一跃而上高台。
上官玗琪立时以冰篁遥遥指定裴傲,口中喝道:“裴傲之罪,可不牵连,此刻随他作乱者,若放下兵器,可赦死罪。”
她这句话果具奇效,原本高台上仍在负隅反抗的裴傲亲卫,一大半立刻弃了手中的军械。
而这亦起了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那便是持剑缠斗的那人压力陡减。阿秋原本正以剑开路,不住向他身边接近,但那人再刺出数剑,见大势已定,剩余的人已不构成威胁,加之他不再是之前身陷重围的情形,立即向高台边缘飘退。
阿秋心知肚明,他又要故伎重施离开,立刻持剑追上前去,颤声道:“你是谁?”
她自己也不觉得,她的声音一向清冷坚决如铁,中从未有过这样多的情绪,这样多的软弱。
那人停留在高台边缘的身形微微一滞,却并未答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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