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道陵的声音自外传来,欣然道:“上官大小姐此见极明,希望我们大衍的军队建章师,终会成为天下人心目中的和平之师,仁义之师,王者之师,而非虎狼之师。”
众人皆躬身道:“安公。”于此情此景,听得安道陵这番话,无论是神獒营将官还是阿秋、上官玗琪、裴萸,都别有另一番深刻感受。
保卫疆土不能没有军队,但人们所期待的始终是一个文治繁荣,稳定开明的生存环境。
紧随安道陵身后而入的,便是执着紫竹箫的萧长安。
安道陵温和地回身向他道:“《韶》的乐律,我已经与你校对无误了,你现时便可吹奏一遍。”
萧长安微笑躬身应诺。
安道陵这才向阿秋诸人道:“《韶》为文舞,所用配乐便是洞箫,因尚书有云:箫韶九成,凤凰来仪。舞者所执的道具便是孔雀羽旄羽,因传说中凤凰尾的形象便来自孔雀。”
阿秋忍不住问道:“为何是小萧配乐,而非您自己呢?”
她这问并非毫无缘由,安道陵的箫艺早臻大成之境,在前桓亦仅位列“一代箫王”石长卿之下。萧长安虽然天才横溢,但《韶》、《武》这等国乐盛典,恐怕失之年少,资历不够。
安道陵知其所虑,微笑道:“上阙为《韶》,下阙为《武》,舞者执干戚,与《武》的精神相配的,只有钟鼓之乐,方为‘鼓舞’。我会负责《武》的钟乐部分,故《韶》乐只可由长安来吹奏。”
又道:“《武》的主要乐器是钟和鼓,《韶》的主要乐器除了箫之外,理应再加上太子殿下的琴,因为琴亦传说是伏羲氏所作,舜亦善弹奏琴,琴亦是文德修治的象征。”
阿秋想到栎阳神君所说的“萧长安加上谢迢,那至少等于大半个顾逸”的说法,心下终于定下来,开始觉得这一场前无古人的韶武国乐盛会,并非那般没有底气和信心了。
萧长安却只是微笑,见阿秋再无疑问,方才道:“我可以开始了么?”
上官玗琪道:“且慢。”又向厅中众位武士道:“《韶》的动作,我已先教过你们了,你们正好可试着跟随青鹞卫大人的箫乐,演习一遍。”
阿秋未料上官玗琪居然在自己不在时,已然自行担任起教习,这才明白她之前所说“我是除你之外,唯一见过《韶》《武》舞姿壁画,和栎阳神君展开的动态身法的人,你若不在,我自然无可推卸”之意了。
且按时间上算,必然是她前脚才离开神獒营,后脚裴萸便将武士们人数点齐,送来了宫中。
她一时间胸中感慨填满,却感无辞可表达。
大衍宫廷朝堂这一代的青年才俊,这般群策群力,团结一心,无论打仗还是斗舞,她又何必担心斗不过北羌?
厅中神獒营众人,轰然应诺。
安道陵却道:“天子所用为八佾之舞,这里却只得五十六人,还有八人却在哪里?”
上官玗琪和裴萸亦同时将疑问眼神投向阿秋,因当时在神獒营,她便说过只要五十六名武士,剩下八人她自有安排。
阿秋胸有成竹道:“剩下八人,其中四人是武者,便是上官大小姐,裴帅,小樊将军和我自己。另外四人则从乐府舞者中选,便是崔绿珠、张蛾须,孙内人,薛教习四位。”
她又解释道:“《韶》《武》是祭天地之乐,本来应该全部都是专业修习舞乐的舞者,此刻我们人手不够,才临时调用了神獒营武士和诸位飞凤大人,舞伎失于柔弱,但我认为崔、张、孙、薛四位是足以担当此任的,因她们本都是优秀的舞者,必会为我们的祀神舞注入生机和力量。”
裴萸皱眉道:“届时会否显得不太齐整?有男有女,有武士有乐伎,有老者有少者,看着便似人员混乱的样子。”
阿秋道:“论实力和资历,我想领衔的这八位不会有任何人质疑。至于样貌,《韶》、《武》皆是祀神之乐,表演者按礼仪均会戴上象征神灵的面具,因此看不出老少男女。”
裴萸释然道:“这便成了,若仅从身形上看,这里人人均是高挑鹤立的,连男女都区别不大。崔、张、孙、薛均是这两代舞者中的翘楚,身形亦是挺拔直立,从外形看是整齐的。”
安道陵便道:“那立刻去请剩下的人过来。我们今日便试一次整体演出效果。”
《韶》《武》的动作并不甚难,对于这些原本要么熟悉武艺拳脚的武士武者,要么熟习舞蹈的舞伎来说,只需一时半会便能记住。但唯其动作简洁质朴,要找到那种高雅却又粗犷大气的质感,便极不易。
所有人员之中,唯独张蛾须、崔绿珠、孙内人和薛红碧是舞伎出身。当她们到达太乐署的演习厅时,孙内人和薛红碧倒还好,前者在宫中经历两朝兴衰,鬓发早白,久历世情,而后者曾是裴府的宠姬,也算见过世面,兼之年龄压这些晚辈一头,便不见怵。
但张蛾须和崔绿珠一进演习厅,瞧见这么多昂藏男儿虎虎生威地立在厅中,便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她们身为舞伎,本来是习惯接受众人的注目和打量的,但是自小生长后宫乐府,从未见过这样多的男子。宫中虽有侍卫,但她们闭在乐府中练功,亦很少见外人,连其他宫宫女都不多见,此刻见了这么多生人,便下意识紧张。
阿秋却笑向神獒营诸将官坦然介绍道:“这两位便是我学习舞乐的师父、师伯,至于这二位,想来她们的名字你们也曾听过了,崔绿珠,张蛾须,本朝舞伎魁首,也便是你们神獒营曾打算向乐府索取之人。”
那些将官原本见得有女子进来,都按规矩低头不敢平视,因为按常识宫中女眷都是贵人,不到他们这些宫外军人随意觑视。但听得阿秋此言,均诧异抬起头来,目光不由自主便落向了张蛾须和崔绿珠。
此刻看她们倒不为别的,纯粹是因好奇,一是两名当代舞伎的名声虽已传出宫去,但亲眼见过她们的人却不多;二则是也想看看,建章师元老指名要索的人究竟是何模样。
但此刻崔、张二女,包括孙内人、薛红碧都是素面朝天,并无修饰,且身着的练功服与他们是一模一样,别无二致。
这些人瞥向她们的眼光,只瞥了一下便立刻尴尬地收了回去,而心中的感想大都便是:无论如何,大家此刻是在同一个舞台上,为国家效力,往日过节已不重要,只希望她们不要记怀。
裴萸亦从容笑道:“希望二位教习不要怪罪裴萸当日不肯援手。”
她所指的,自然便是神獒营强索崔、张二人时,孙内人与薛红碧曾试过去找她帮助,却被她回避不见的事。
孙内人镇静地道:“大小姐亦有自己的难处和立场,我们很明白,本来亦未报多大希望,只是总想着做自己能做的所有事,至少无憾。”
薛红碧昔年在裴府便极怕这位大小姐,却不敢多说什么,只道:“大小姐如今从广陵打了胜仗回来便好,夫人想必也很记挂你。”
裴萸微笑道:“孙内人主持下的乐府舞部,很好,极好。我很乐见贵部的女子都能凭自己的努力,赢得世间的尊重。”又向薛红碧欣然道:“薛师傅如今也算得其所在了,若有用得上裴萸的地方,请记得我们还是一家人。”
她虽是这般说,薛红碧哪里敢真的将她和穆华英视为自己家人,只得诺诺应声。
唯独阿秋心中明白,裴萸这番话却是特地说给她身后这营神獒营将官听的,目的却是让他们明白她这个主帅对待乐府的态度。
那就是她对孙、薛两位都保持有对长辈的一份尊敬,也对乐府的女子都有一份尊重,希望他们神獒营以后也对乐府保持一份尊敬的距离,而非视作自己可以荼毒的物品。
果不其然,裴萸又向神獒营将官们喝道:“此处是太乐署,你们是来学舞的,还不向孙、薛两位前辈教习行礼。”
若在任何一个别的地方,贵族子弟出身,同时又有军功方得擢升的这些将官们,是绝不会向孙、薛两位女流,且是舞伎出身的女流行礼的。可正如裴萸所言,此处是太乐署所在,而孙、薛是乐府的教习,这些将官在这里都只能执弟子礼。
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位曾在他们神獒营大杀四方的大司乐大人阿秋,正深思熟虑地望着他们。
五十六名武士齐整地鞠躬下去,口称:“拜见孙教习、薛教习。见过崔姑娘,张姑娘。”
无论是孙内人、薛红碧,还是崔蛾须、张绿珠,都从未想到过自己活着的这一天,居然能亲眼见到连作梦也惧怕的神獒营的核心将官们,整整齐齐都这般有礼地向自己问好。
其实他们也未必都是多么坏的人。白底镶朱边的衣裳,一色映得他们光彩夺目,英武中不失俊秀。
只是他们从前亦从未将乐府里的女子,视作与他们平等的,有血有肉的活的个体,而只是随他人之谤笑讥嘲,觉得舞乐伎本来便是供人取乐的存在,他们又何须高看这些女子一眼。
而到得自己与她们穿上同样的衣裳,在同一个殿堂里练习同样的功课,其思考与感触便不会再与之前相同。
但令得他们瞠目结舌,乃至彻底改变对舞伎印象的,却是接下来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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