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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

天山高逾四万八千丈,站在山门底下抬头看,只见云雾缭绕,难以见其真貌。

甫一进了山门,不知为何,南琼霜就觉得全身发毛。

这么一座山,总给人感觉——入山容易,出山难。

“这是全山唯一可供进出的山门了,除此以外,几乎无法出山。”

南琼霜闻言,朝他们身后缓缓合上的巨门看了一眼。

巨门外是登山的长阶,从巨门看出去,来时路尽在下面,只看得到澄蓝的天和云絮,仿佛天破了一个窟窿。

回头望前路,苍茫的黑压压的山贴在眼前,巨大得连轮廓都看不全。路细细的,入山的人,仿佛被山吞了进去。

沿路尽是森白的墓碑。

“天山派武功密不外传,人们既不下山,也不放外边的人上来。今日带姑娘上山,是特例中的特例,所以有些事,我想还是先嘱托姑娘的好。”

虫鸣嗡嗡,南琼霜安静听着。

“自松月师祖入山隐居以来,天山派已经在这山上隐居了三百年。三百年间,大修机关,兴建迷阵,用于弟子习武试炼。”

“虽然日子久了,有些机关已经废弃不用,但若误入,仍是难以全身而退。”

“姑娘不通武功,上了山,切记不可随处走动,以免误触机关。”

说完,随手捏了片叶子,夹在指间,往林中一掷。

那薄薄叶片一瞬如星镖射出,一路割断四五根枝条。

忽地在某一点,窜出三道残影。定睛一看,叶片只剩一点翻飞的碎屑。

原是三根泛着寒光的利箭。

饶是往生门出身,南琼霜也看得倒吸一口气。

天山派素不入世,外人对天山内部知之甚少,连她这个往生门出来的,也没想到这一座山,竟然是个大型试炼场。

倘若手中没有舆图,确实不能随意走动。

“除却瑶洁,山上俱是男弟子,姑娘恐怕不大方便。”到得一处院落,顾止将她放下,又怕她难以站稳,伸出一只手扶着,“我同瑶洁说过了,这些日子,请姑娘暂住在她处。”

“宋师姐吗?”她识时务地靠在他身上,眨眨眼,“她似乎不大喜欢我。”

“姑娘多心了。”他笑道,“瑶洁行事一板一眼,外人难免觉得她严苛,其实人是最好的。”

“外人”。

有点麻烦。

即便他对宋瑶洁没有什么男女之情,似乎也有点引为知己之意。

有时候,知己之情,比情爱更难断。

“那……”她咬着唇,“我在这里没有其他相熟之人,倘若公子得空,我可以去寻公子吗?”

顾止一愣。

一片雪色花瓣旋落下来,他一笑:“当然。”

*

当夜,顾止就着人送了长生草制成的汤药过来。

她用银针验了验,确实无毒,于是放心将银针插回簪子机括中,趁热饮下。

宋瑶洁的这院子,正在山上僻静处。山内原本便僻静,居于浮光谷深处,就只会更僻静,静得连月亮出岫声都听得见。

她用完了药,到院子里来,细细端详着宋瑶洁的居所。

漱玉斋。

连人带居所都是一样的冷、疏离、遗世独立。

山上正是芳菲季节,落花满地,芬芳地堆在砖缝泥土里。

院内四口铜缸蓄满了水,水面上养着白莲,落花漂在水面上打着旋。

高雅朗洁,开旷清幽。

她走到铜缸边,百无聊赖地拿手指在缸边抹着。

山中弟子众多,唯独她一个是女弟子,想来是在门内名列前茅。不然,早被逐出山了。

独门独院不与人同住,也是大弟子的待遇。

何况,连顾止都要唤她一声,“大师姐”。

想来是实力与资历俱不容小觑之人。

这样的人,竟然对顾止有意。

她揉揉眉心,有点烦躁。

“楚姑娘,无事不可轻易走动。”

仍是那道冷冽嗓音。她回身,对宋瑶洁行了个礼,“见过大师姐。只是服过了药有些无聊,来院中赏月。”

“这漱玉斋原本归我一人独居,姑娘既上山养伤,在别处不方便,歇在这里也好。只是,天山之内不比别处,还望姑娘服从门派调遣。”

“我晓得的,公子已经嘱咐过我。”

“公子”两个字出口,宋瑶洁神色未变,南琼霜却嗅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不悦。

不是讨厌顾止,是讨厌顾止处处体贴关照她。

宋瑶洁默了一瞬,接道,“也不可多嘴多舌。”

这话说得南琼霜抬眼看过去。

是顺嘴一提,还是顾止同她说什么了?

“自从前些日子武功大进,我这一双耳朵听力也突飞猛进。既然姑娘住在我院内,还望姑娘按我的规矩行事。”

“第一,我日落后便歇下,寅时便早起练功,还望姑娘酉时后便安静。到了我这境界,连最细微之声都听得清。”

“第二,我素有洁癖,平日里养了两个奴仆洒扫,但地上仍时时有些落花。倘若姑娘闲着无事,不妨将院子扫扫,也比去院外解闷遇险得好。”

“第三,天山派武功密不外传,还望姑娘心里有杆秤,同少掌门少些接触。”

南琼霜闻言笑笑。洒扫?

宋瑶洁是当真不喜她。顾止不在,连演都懒得演了。

她福了身,低眉道,“奴晓得。”

如此识抬举,宋瑶洁一时也挑不出错处,径直回了屋。

到了宋瑶洁不许她出声的戌时,顾止却来了。

连带着来了个医官。

烛火毕剥,在木桌上滴下几滴圆圆的蜡油,很快便凝固了。

窗外树影月色摇曳,南琼霜未施粉黛,长发松松拢在左肩,拥着被衾起身。跳动的烛火下,一张脸很快地红了。

“公子怎么这时候来了我这?”

见她尚只穿着寝衣,顾止方自觉这个时辰并不太妥当,走去椅子旁取了她的衣裳,避着眼神披在她肩上。

“想着姑娘身子不大好,吩咐屈术先生来为姑娘把把脉,不想先生到这时候方才得闲。姑娘身子如何?”

南琼霜伸出一只细腕由着屈术把脉,“今日的药已服了,现下并没有什么不适之处,劳烦公子费心了。”

屈术朝两人一行礼,“长生草还需服些日子。除此之外,姑娘身体亏空,老朽再开些药给姑娘服下吧。”

说完,领命告退了。

顾止颔首,转身方欲走,南琼霜低唤道,“顾公子。”

顾止转身,她却不说话了。

只是长袖捂在唇上,垂着眉眼,一派有难言之隐的样子。

顾止默了两秒,“瑶洁苛待你了?”

她知道宋瑶洁怕是听得到,于是惶急摇头,一个字也不往外吐,只有眼泪摇摇欲坠。

掐好了落泪的时机,她抬起眼来。

泪滚滚落,她的视线却越过窗外,看见原本已经熄了灯的正房里又点起了灯。

宋瑶洁醒了。

她心里微微发笑。叫她“心里有杆秤”?

也不睁开眼好好瞧瞧,是谁来找谁。

她垂着眼,极力克制委屈似的,抽噎起来,“宋师姐叫我明日起来洒扫,我原本身子就不大好,自从那日以后,日日头痛欲裂。不知公子可否替我问问,若是扫得不好,能不能轻些罚我?”

顾止闻言,叹了口气,“瑶洁当真同你这样说的?”揉了揉眉心,“瑶洁是恃才傲物了些,平日里喜清净,自己一个人住得惯了,不喜与人同住。”

顿了顿,“但她这般不近人情,我也没料到。”

正房里烛火跳动,窗纱后坐起来一个模糊身影,抱着膝盖。

虫声依稀。

南琼霜:“并非师姐之过,是我叨扰……”

顾止摇了摇头,“楚姑娘,别说这些,是在下之过。”

“不若这样,今夜姑娘先在此歇下,明日我从我院中拨出一间房来。姑娘若不嫌弃,便搬来我处。”

正房里,那身影默了许久,掌缘支着额头,垂首半晌。

半晌,熄了灯,复又铺好被衾躺下。

正房无声,南琼霜却知道,宋瑶洁听得一清二楚。

她也不欲把宋瑶洁激得太急,于是婉拒道,“我是女子身,怎么好这般麻烦公子?”

“你不晓得瑶洁的脾气。”顾止走去桌旁,把桌上滴落的蜡油细细替她揩去,“山中唯一一个女弟子,年年试炼居于前三甲,已经蝉联了七年,又是慧德师叔万分看重的入室弟子。”

“四岁时便拜入山门,论资排辈,连我都要唤一声师姐。”

“也无怪她如此。是我不好,明知瑶洁喜静喜洁成癖,还安排姑娘来此借住,闹得双方不悦。”

末了,他温声道,“姑娘,对不住。”

南琼霜一时沉默。

能搬去与顾止同住,那自然是最好。

不过,这其中仿佛有些说法。

这般君子之人,竟会邀请一个女子同住一个屋檐之下?

“姑娘不必担心。”顾止道,“天山向来只容外人三月,姑娘的毒这些日子之内便可解。满打满算,也不过这几天。”

南琼霜:“三月?”

顾止:“天山派武功绝密,故外人下山前皆需服忘忧散,忘却山上的一切,方能下山。而那忘忧散,只可抹去人三个月左右的记忆。日子再长,便无效了。”

“所以,姑娘也不过只需忍受一段短短的日子。”

南琼霜敛眉沉吟。

原来天山之内,竟有三月之期的说法。

顾止虽然体贴心善,但坐在那个位置,必不可能是好欺轻信之辈。

区区三月,哪够他敞开心扉,送上镇山玉牌?

耳畔忽然传来雾刀的传音入密,是一阵不怀好意地笑。

作为教引,他自然是要随行的。

“三个月?”

“哎,要不咱直接回去得了。反正现在回去门内也不会说什么,只是将上次的功劳抵去一半。”

抵去一半?

上个任务,她为了换得那个郎心似铁的将军一瞬恻隐,故意设局,心甘情愿地被正室从崖上推下去,没死也丢了半条命。

那般辛苦在审录司画上的一笔,不可能因为这点事,轻易勾去一半。

她这一生,都没有知难而退的余地。

“做梦。”

“三个月后,”她看着顾止那双清泉似的眸子,诚恳天真地冲他笑,一面以传音入密回过去,“我不仅要留在山内,我还要让顾止……”

语气轻轻:

“求我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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