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带我去哪儿?”
“人死了,自然是走黄泉路。”
冥王将她裹进自己的黑袍里,护着她一路降落到黄泉路上。往常熙熙攘攘的黄泉路今日格外冷清,本该由鬼差押解众魂灵大批大批地路过,但没有!什么也没有!
宿弦看着空荡荡的黄泉路感慨道:“我死后成了孤魂野鬼,没想到如今还要独自上路…”
她回想起柏言说过等战事结束后就带她回家看望奶奶,还要带她见识繁华城镇的吃喝玩乐,他没失约,他来了。
可她却失约了。
“你不孤”,冥王缓缓道来,“我一直都在等你。”
“你是冥王,一界之主,怎么可能在等我?”她不信,“我不认识你。”
伏黯没有摘下面具,没有让她看看自己的脸回忆一下,也没解释什么,没人能发觉修罗面具下的黯淡眼底。
他挥动衣袖,随着黄泉路上尘土翻飞,一片宽大的刺银黑娟挡在她眼前,伏黯用袖子替她挡去飞沙走石,待一切归于平静,缓缓放下。
今日黄泉并非无鬼,而是鬼都隐蔽在此等待故人。
阿织、刘婆婆、全生、狗胜、二丫、村长……
棠梨村的村民,加上她,一共一百二十三口人全齐活了。
大家都在呢,一个也没少,一起聚在黄泉。
“宿…宿弦丫头,我以前总是对你说些粗话,我对不住你呀!”
“宿弦啊,俺老汉死了你帮他收拾下葬,俺还欠了你十文钱没给,惭愧啊惭愧!”
“宿弦姐姐,我之前一直骂你,拿石头砸你,对不起我错了…”
“丫头,婶子以前不懂事儿,卖给你的菜缺斤少两,婶子知错啦!”
“宿弦姑娘对不住,从前你从我家门前经过,我猪油蒙了心,竟然用水泼你!真真是丧良心呦!”
“姐…姐姐,我错了,我不该在冬天的时候偷走你挡风的木板拿去烧柴…”
“姐…姐,我也错了,我不该伙同其他孩子一起拿菜叶扔你…”
……
棠梨村一百二十二个人,男女老少,千言万语不过一句话:
我错了。
他们纷纷对着她跪下,俯首致歉,口口声声承认生前的刻薄和自私。
伏黯藏在衣袖里的拳头青筋暴起,他早知道她这一世过得不容易,但直到亲耳听见那些凡人毫不避讳地将他们对她的种种粗暴和盘托出时,身为冥主的他除了心疼便是愤怒。
你们…怎么敢的?
“司月,不要入轮回了,留下吧,留在冥界,我们都拿你当宝贝。入了轮回,人人都敢糟践你。”
黄泉跪拜,万年难遇,是何等的凄凉壮观!
伏黯为了她,将村民留在这里,等待她归来的时机,让他们当着她的面儿赎罪。
宿弦怔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着这群“熟人”此刻拜倒在自己面前,他们一个个,死后终于肯对自己这个所谓的“不祥之人”道歉。
她也曾愤恨,也曾埋怨他们的冷漠与偏见,恨上行下效,恨世人白眼。
所以此刻,宿弦心里是解气的。
然而死都死了,恨有何用?怨有何用?归于尘土四散,无了…无了。
她释然地闭上眼睛,伏黯把手搭在她肩上,安慰道:“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带你回忘川,把前尘往事抛下,从头开始。”
宿弦闭着眼,眼前一片黑暗。
“不…”她紧蹙眉头,“你听见了吗?”
“听见什么?”
她突然抬手指向那群人中的一个,嘴里一字一句道:
“扫把星!都是因为你我们才招致不幸,否则大家都不会死!”
又指向他旁边一个:
“都说了她是不祥之人,我们全村都被她害死喽!真应该下地狱啊!”
接着是另一个:
“祸害!真是个祸害!肯定是她招惹触怒了山神才招来屠戮,害人精你真该被千刀万剐!”
然后是别个:
“老张头当初就不该收留她!早知道当初连同她师父那个老不死的一块儿赶出村去!”
还有人说:
“要不是什么冥王强制让我等在这儿,谁愿意多跟她说一句话?真是晦气,老子死了都不得安生!”
“害人精!”
“不祥!”
“祸害!”
“扫把星!”
……
宿弦一字一句地念出他们心中所想,而黑暗中她看到的棠梨村民个个表面上低眉顺眼,转眼间刻薄的嘴脸暴露无遗。
他们的咒骂、指责,像洪水一般汹涌,像枷锁一般沉重,狠狠打在她身上、心里。
凡人啊,总是毫不吝啬地用最恶毒的语言谩骂攻击,就算死了也改不掉。
“痛…好痛…太痛了…你们始终无法感同身受…”
她看向自己血肉模糊的手,为了将棠梨村整整一百二十三口人下葬,她日日夜夜不曾停歇,一抔土一抔土地挖开,用羸弱的身体背着一具具尸体掩埋,起初是完好的尸身,后来是腐烂的残躯,然后是**的骷髅…她都背了,埋了,亲自给每一个人立了木牌,刻了名字。
“冥王大人…痛…真的痛啊…大家…”
为什么?为什么能听见他们的心声?为什么要让他们的心声**裸地摆在自己面前?
“司月…司月!醒醒!”
伏黯凝聚了一掌的法力朝她推进,突然,离她还有将近一寸不到的位置时,她周身竟瞬间结出一个金色的结界,生生挡住了冥王的手掌。
那股力量…是…
伏黯惊喜的心情还未维持片刻,就深感不安。那股力量,是她,又不是原来的她…
他看着她额头上细密的冷汗,心下越发着急,只好凝聚更多法力朝她打入。
宿弦猛然睁眼。
“果然是……!”
伏黯顿时怔住,偏偏那双金色浅眸重新现世,却并非合适的时机,只因眼前的女子正如木偶般死气沉沉,怨念直达眼底。
以她为中心,一圈金色气浪猛然朝四周推平,棠梨村民的灵魂被震倒在地,要不是冥王及时出手设下防御,他们定会魂飞魄散!
冥王自己也被那股强大的力量震退几十步。
她立于空中,冷漠地藐视一切,包括那些惊惧之下依旧憎恨她的眼睛。
宿弦垂着眸子,淡淡地朝地上那位尊贵的冥主看去,他一尘不染的黑色锦衣上已经沾染了黄泉的尘埃,只有那副修罗面具锃亮如新。
她不乐意看,于是轻轻挑起指尖,隔空掐住他的脖子,慢慢抬高,再一挑指尖,玄铁打造的面具瞬间化为齑粉。
“原来…是你啊…”
伏黯眸子闪动,即便被钳制,自身难保,依旧更关心她的记忆。
“你想起来了什么?一万年?两万年?还是…更久?”
她拼命压制着戾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喃喃道:“我想起轮回万年的命运了…记得每一世,你都亲自送我去轮回……我见过你…”
“是,是我,我没骗你,我说了我一直在等你…”
他猛然发力,从她的桎梏下脱身,伸出手,不顾结界的腐蚀,直直想要穿过去。一触碰到结界,蓝色的火焰立即从指尖蔓延到手臂,所过之处焚烧血肉,如同焦炭。
身为冥界的霸主,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的疼痛是何种滋味了,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到此为止吧…就到这里了…”她能听见他们的恐惧,看见他们的抗拒,像看怪物一样害怕她,戾气快要控制不住,她变得易怒,变得不像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灭了他们。
“宿弦!你怎么了?不要这样!”
人群中传来哽咽的女声,她寻去,只见秀秀站在伏倒一片的村民中间,怜惜地恳切地看着她。
而秀秀的心声是:谢谢你安葬了我,谢谢你当初帮我逃离被祭祀的命运,你是唯一一个敢站出来豁出命帮我的人,谢谢你,对不起。
谢谢你,对不起。
一百二十二口人里,还有一个,唯一一个人念着她的好,一人的真心便可抵御唇枪舌剑、口诛笔伐。
宿弦想起来了,师父死后她独自一人过活,殷秀时常揣着饼子包子故意撞她,然后将饼子包子抖落在地,故作生气地嫌弃她,可不要她赔也没有踩上一脚,虽然方式令人不悦,却实实在在帮了她。
当年宿弦便是靠着几个饼子包子解燃眉之急,填饱空虚已久的肚子。
其实棠梨村不是人人都拿她当晦气。
心中因宽恕而起的善念暂时压制住戾气。奈何身体里莫名有一股力量翻涌不息,有一个声音一直唆使她作恶、报复、解恨。
“我快控制不住自己,可我不想伤害别人…”她说。
伏黯看惯了生死,冷心冷面,然而有朝一日,他在她眼里感受到深重的死意,一点儿也没有留恋的意思。
她决定去死,他明白了。
当初和前任冥王争夺一方霸主之位时都不曾这般害怕,害怕什么?当初大不了输了就输自己的一条命,魂飞魄散。
可所有人都可以死,可以归于寂灭,包括他自己,但唯独不能是他的心上人,他的神明。
就差一点儿,就差一点儿,就要触碰到她了!
即便手臂已经在燃烧中麻木,伏黯丝毫无退却的意思。
“傻子,你不准心存死志!”伏黯嘶吼着试图突破远古神力的禁锢,他的眼泪倏然落下,凝结成寒冰。
“对不起,我累了…人世万年,百态尽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我想过好好活着,但似乎天命难违,逃不开下场凄惨。不留了,不入轮回也不留下来了…”
她用尽最后的气力,强撑着将指尖抵在他的指尖,霎时一股治愈之力从指尖蔓延,残破的手臂瞬间完好如初。
“谢谢…”
对伏黯说,也对殷秀说。
一阵星辰般的金色消散不见,随之结界碎裂成灰。
他久久立于空中,呆滞得不像话。
“你第一次为了使命抛下我,我不怪你。这一次你又抛下我,好狠的心呐…”
“司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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