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中,孽花一朵一朵半拢着,琉璃质地的花瓣像有呼吸般地缓缓起伏碾磨,花瓣外缘红光流溢,与幽蓝对照,更显诡丽。
而那猩红柔润的花瓣下面,则是刚吃剩不久的碎肉和断骨,偶尔还有些血和肉沫从花瓣的缝隙中流下来。
显然是刚刚经过一顿饱餐。
这一切在雾气里本该渺渺蒙蒙看不清楚,可惜在这些浊物下方衬着的是素白的雪,一切也就不得不明晰了起来。
腥腐的气息压过冬日的清冷素爽,随着沉滞的风,黏液般地灌入柒白的鼻腔。
孽花是脊骸食饱后沿脊骨而生之物,须以人血肉魂魄生养方得长久。
这东西无法天生地养,只能是有人借鬼雾遮掩,在此用人饲花。
柒白眼中闪着微寒的光,无论是眼前这片被养着的孽花,还是昨日那些魄儡残魂,需要的都是实打实的人命。
死了如此多的人,凌飒真的会如古望溪所说那般一无所知吗?
她刚要开口,却忽听得一声脆响,抬头就见那本在冰魄胸腔里跃动的红色忽然破出,凌空中散作荧荧碎光,一星一点,向那些残破的尸骸落去。
柒白看着那些碎红,一个猜测忽然划过她脑海。
“柒大人,这冰魄是……”
“尽量敛住魂,先在这等我。”
萧刻见状不由发问,柒白却不细答他,只化出浊世灯在手,紧跟着其中一点红光,向孽花深处走去。
或许是因为浊世灯的光芒,也或许是因为这里的魂气本就过于驳杂,孽花并未察觉到柒白这个入侵者。
不多时,柒白跟着那红光来到一株快到她腰间的孽花近前,见它落入了一颗被啃食过的头颅。
她俯下身,指尖落在那蒙着碎皮的额头上,魂台中残留的抽魂痕迹让她眸色一沉。
果真如此。
她缓缓起身,提灯走出花丛。
“柒大人,难道说,那些落冥石里封存的是……这些人的魂?”萧刻也看见了红光落入尸身的场面,语气素冷地问。
“正是,昨日引发不知风的事,我们都想错了……那并非什么高深的术法,而是活人的一点生魂。”
柒白望向众人解释道:“因为是活人生魂,所以并无怨气。就算放入不知风,也不会引发铃响。而人的魂魄素来相生相依,哪怕千万里都有感应。因此,只要在用时将原身杀死,封存的生魂便会瞬间爆发怨力,撞响不知风。”
“这是什么天杀的狗东西,人命在他眼里,就只是个玩意儿吗?”
众人都是如梦初醒,弄清了这不拿人命当命的手段,一时纷纷淬骂。
“生魂无法多取,按落冥石的数量,一石一人,就需要五十三人。”在一片燃起的怒意里,就听萧尘声音冷沉地响起,“这么多人肯定无法安全带到这里再杀死,所以眼前这处,应是他们抛尸的地方。”
他这几句把众人从惊怒中唤回神,就见萧刻想了想道:“不错,他们用此招是声东击西,为午时破阵提供便利,但凡有一人提前殒命,他们的计划就落空了。”
但很快他又反问:“可是这里活人出入尚且艰难,这五十多具尸体,又要如何才能带进来?”
柒白听了这话心头也是一动,的确,如果没有浊世灯驱雾,就算是她自己也不会太轻松地走到这里。
更何况还要带着那么多极易招来祟魔怨气的尸身。
她当即向四周看了看,目之所见还是那种屏障一般泼水难进的古木,厚积的雪面也十分完整,没有任何碰撞摩擦的痕迹。
就算把尸体凌空丢过来直接喂花,也不该准到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她只得展念感应,可是这里气息实在太过驳杂,根本无法分辨出魂力使用过后残留的魂丝。
她不由向萧尘看去,正好对上他的目光。就见他微一摇头,显然也是无所收获。
“萧尘,你带人在附近查看,注意一下有没有引阵后的痕迹残留或者别的什么线索。孽花可能随时都会开,你们小心一些。”
一旁萧刻边说边向花海深处看了一眼,问向柒白:“柒大人,你我去里面看看如何?”
“好。”柒白也正有此意。
萧尘闻言便将手扣上苍风刀柄,也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孽花深处不知会有什么,若有意外我和柒大人脱身也方便。”萧刻看了萧尘一眼,温淡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容拒绝,“你本就有伤,不要强跟。”
“我……”萧尘刚要说什么,却见一旁柒白将浊世灯递了过来。
“萧校尉,离魂掌灯会比玄修轻松些,你拿着它,护好大家周全。”
萧尘迟疑一下,接过浊世灯,没再强跟。
离魂一道,魂台洞开,来这种地方本就危险,况且萧尘的魂台还是被人强开的,完全没有半点遮拦。刚刚萧刻本还想让萧尘把退邪绫系上以备不时之需,现在一看倒是不必了。
这本是好事,但萧刻瞥了一眼萧尘看向柒白的目光,总觉得他这两日有些不对。
他深知自己这个儿子的脾性,表面的温和源于根底里的不在意,冷漠不会摆在明面上,骨子里却是一团坚冰。
但昨日他却那般轻易地对柒白说了冽寒玉的位置,虽然这也不算什么秘密,可对于萧尘的性子而言,很难说没有因由。
后来在楼前,他发现萧尘总是有意无意看向柒白,那目光不同于其他人的好奇,而是别的一些什么,远比好奇重得多。
而昨晚,他又那般“恰好”地遇上了去追踪璃人的柒白……
既然柒白说他一直在岚隐里,会不会五年前萧尘的失踪就和她有关?
萧刻眉心微拧,觉得需找个时候问上一问。但这个时机须得合适,证据也须得充分,否则他这个儿子,绝对铁板一块,撬不开一点儿缝的。
毕竟他的嘴硬,当年已由那些魂鞭,一鞭一鞭验证过了。
见柒白已向孽花深处掠去,萧刻也拢下心神向众人嘱咐一句小心,立刻追去。
*
见二人先后离开,萧尘这才垂下眼帘,将目光落回手里的浊世灯。
刚刚第一眼见到时,他就认出这正是五年前初见柒白时,她手里提的那一盏。
柔和的光芒只比月光浓一些,渺渺茫茫,散淡似雪。
萧尘往里注入些许魂力,火光再次跃上烛芯,缓缓地将那些诡异的雾气推远。
然后他提着灯走在前面,领着余下的人继续查看。
没走几步萧尘就发现刚刚引路的那只冰魄也靠了过来,胸前的裂痕已经不见,映着烛光愈发纯净剔透。
似乎是觉得这灯火笼罩之处很是安全,它一直不远不近地绕着浊世灯飞。
萧尘见状便伸手将它拢上肩膀。那冰魄倒也乖,顺势抓住他肩上披风的料子,站住不动了。
“能把尸体送进来的到底是什么人,会不会就是他把那些落冥石放进不知风的?”
刚刚柒白在此,一行人心里虽有诸多好奇,但也都默契地选择静如鹌鹑,现在见她一走,都开始说起话了。
“能瞒过那么多人在每一层放下魂石……说句不敬的话,咱们整座楼里能做到的也没几个。”
“那可是能防住僇民的不知风,要我说啊,三个都嫌多。”
“可不是,要是说楼外,那除了九年前那个李棹,还真挑不出这么厉害的散修来。”
此话一落,不知为何,就像被忽地打断了一般,几人一静,默契地看向萧尘的背影。
过了片刻才有人讪讪道:“哎呀,别瞎聊了,收收心,赶紧找线索。”
这一静外加这一句,就差把在萧尘面前提李棹不好这件事直接明说了。
但这“不好”里,到底是觉得不该在萧尘面前提当年的事;还是惮于当时不过十二岁的萧尘,第一次用拘魂便利落地切了一个活人的喉管……就不得而知了。
但这些萧尘并不在意,他脚步慢都没有慢一下地接着往前走。
眼前一路所见皆是碎肉烂骨,已经没什么新鲜,可绕过一个弯,随着浊世灯的光芒晃过,一个东西引起了萧尘的注意。
他对身后的人说了句“先等一下”,就侧着身往几朵孽花夹着的空隙里钻了进去。
这些人中也就许清平平日和萧尘还算有些来往,她犹豫一下,问向萧尘:“萧校尉,是有什么发现吗?”
但萧尘却不答她,只是对着从污秽里翻拣出来的一条断臂低头细究,半晌后竟将它拎了回来。
众人对这些东西早就看麻,已不知何为恶心,只凑过来细细打量。
“这手臂怎么了?”
“放魂石的事情咱们也想错了路子,根本不是什么高手,反倒是些一点魂力都使不出的普通人。”
萧尘边说边掰开那已经僵硬了的手指,拿到灯前,让他们看清上面已被沁到皮肤和指甲缝里的油彩。
他继续道:“就比如说,前不久来凌飒楼修葺的画工。”
虽蒙着些血污,但在烛光映照下,就见那油彩里竟发着些光亮,细细碎碎的,但并不是金粉。
“这是……星尘砂?”
很快就有人将这东西认了出来,因为这砂石是采自不知天的星魂尘。这东西在整个晟坤唯凌飒独有,也为凌飒独用。稍微加入一些,就可让漆料久冻不裂,日照流光。
“怎么会想到用这些人……”
众人皆是面露诧色,他们刚刚还在猜想这放魂石的人玄术到底要高深到何种地步。
现在方知,竟是他们之前连瞧都未曾仔细瞧过的画工。
今年夏末的时候,为了迎接二十五年才有一次的斩浊,楼里请来一批画工给全楼重新漆色,忙了三个多月才算全部做完。
因为是整座楼的修葺,所以这些画工需要修补屋檐上的彩绘,这一过程中接触不知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这些画工全无魂力,就算是往里放魂石也同一只飞虫掠过没有任何区别。更何况对于凌飒楼的众修而言,这些画工每日做了什么、碰了什么,并不值得在意。
由这些人放魂石,才叫真的神不知,鬼不觉。
“再看看还有没有类似的手臂罢。”萧尘说完一手提着灯,一手拎着这只断臂继续往前走。
有了参考,众人找起来也有了对照,绕了几圈,往里又深走了些许,零零碎碎的竟又找到了四五条。
可惜孽花毕竟吃得干净,他们也就能找到这些,但这足以确定正是那些画工把魂石放进了不知风,而在他们干完活后,就被人灭口丢来这里喂了孽花。
很快,孽花外圈已经没什么值得在意的东西,但萧刻和柒白还没有回来。一行人商量一下,正打算稍微再往里面走一点时,就感觉地底下传来一阵震颤。
紧接着,就见孽花深处晃过一道白光。
那白光又清又冷,萧尘仅一眼便认出那是断水寒的刃光。
出事了吗?萧尘正想过去看看,耳边却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音。
那声音微弱而细碎,却又足以让人听得很清,一声连着一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从狭窄的地方一点点用力向外钻。
接着他便感觉到了之前在白宣界中脊骸裂卷而出时的那股诡异魂力。
“退后!花要开了!”
萧尘当即喝道,可这一声还来不及落下,众人就感觉到一道黏腻的魂力在空中布开,如同浸了冷水的网将他们如鱼般兜了起来。
而那一直静静浮在空中的幽蓝雾气却似受了召唤一般向孽花飞速聚拢,不过片刻,大片孽花就于他们眼前倏然绽放。
就见一片遮人眼目的红如烈焰般灼灼铺展,似乎任何生机只要挨上它一分,就会被吞噬成为这红的一部分。
贪欲若有颜色,大抵就该如此。
而那猩红花瓣的正中央则簇拥着一团青白之物,蒙蒙的叫人看不大清,一根一根,似乎是这花的蕊。
直到那雾气再被吸进去一些后,众人方才发觉那青白色的东西竟是一张张沉睡的人面。
原来这便是传说中的孽花骨为茎、血凝瓣后的,人为蕊。
众人都被惊得呆在原地,片刻后,就见那些青白人面上出现了两点黑色。
那对东西与其说是眼睛,不如说是被刀子割开的裂口,黑色从里面蓦地流了出来,怪得叫人心底发寒。
而更让他们心惊的是,明明谁都知道那眼睛生得古怪而不祥,也明明都知道这东西实在看不得,但他们偏偏就是无法将视线移开,心悸却又沉迷,只觉得双脚似乎已不再是自己的,只向着孽花的方向缓缓走去。
这时的他们已经完全无心去想,那关于孽花传说的最后半句——
一经盛开,摄人心魂。
而就在同时,青色人面也开始扭动起来,像是要挣脱蕊心一般用力往外钻。
很快,他们的脖子和肩膀就伴随着噗叽噗叽的黏腻声,从蕊心中一点点挤了出来。
随着他们挣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孽花那厚润的花瓣也跟着不住摇晃。片刻后,整个花盏蓦地一颤,将蕊人们的半个身子和两条手臂一并喷吐了出来。
得了自由的蕊人举起青白的手向前抓去,眼见着,最近的几人就要被他们抓住。
但一声冷冷的“界开”让那些动作瞬时凝如霜结。
就见萧尘手中一魂结印,耳边无愧无风自动,红得滴血一般。
浊世灯正放在他的脚边,撑起一片小小的光墙,将他拢在其间。
原来是浊世灯的魂力让萧尘守住了清明,勉强在彻底失控前开了白宣一界。
蕊人在他的压制下动不了分毫,唯有那一只只眼睛,不安分地四下转动。
众人终于回神,但四肢绵软,仍只站在原地不动。
“还不快走……”萧尘厉声道,但声音里尽是藏不住的抖。
因为此时的他,整个魂台都在止不住地发颤。
这不到两日的时间,萧尘已经拘了很多他从未拘过的东西,但祟魔也好、魄儡也罢,都未曾让他这么难受。
他从未想过这世间竟能有这等诡异可怖的魂相。
最开始的时候,萧尘只在念海白宣里看见一片刺目的红。
但很快,那团红色里就裂开了无数个细小的口子,似眼睛在一翕一张,又似鬼火在燃。
明明灭灭间,不断有液体流淌下来。
那液体的颜色驳杂繁乱,要么血液般黏腻地四下流淌,要么同蛆虫一般缓缓蠕动,很快便扭曲成一片令人战栗的斑斓。
在无序的混乱中,萧尘看见无数碎肉消融、白骨腐朽,泪水煎熬着血水,同悲鸣与恶语一道沸腾。
很快,那些碎泥烂肉彻底绞合在一处,泄洪般地冲出了白宣的界限,占据了他整个念海。
萧尘被折磨得欲疯欲狂,脑中疼痛如摧,一颗心也跳到几乎连胸膛都无法将它圈住,整个人简直成了一块泥坯,被任意揉拧搓磨。
九年前被人生开魂室的折磨也就不过如此了。
而就在这时,无数只青白的手从洪流中伸出,穿过滚滚魂相向着萧尘抓去。
但和昨日拘脊骸不同,此时萧尘已经无法将魂念收回。
他只能任那些冰冷湿滑的手一只只不断将他攀扯,本是在白宣之外的他,竟被一寸一寸地拉了进去。
萧尘想要挣开,可他全身都如被封在一团静止之中,全然无力挣动,只能随着它们沉沉下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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