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他自深睡里醒来,身上的痛楚不知何时已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些许麻木如未干的水痕。
屋内天光微盛,照亮半室。
他适应了光线后微微偏头,就见来时用来引路的纱灯正放在他床边,而那女子正坐在不远处的桌前,翻着一卷书,看得认真。
她仍戴着面具,着一身素白,好在浓黑的长发松松地散在她身后,让这如雾似月般的人多了几分存在的实感。
萧尘动了动已经恢复知觉的右手,想起了昏迷时那些残存的记忆。
其实回了虎背后,没多时萧尘就又昏了过去。昏昏沉沉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就被生生疼醒了。
这锥心之痛来自他那条本是枯废了的右臂,就像有人拿了把半钝带齿的锯子,极为细致周到地一点点锉磨他的肉身。
他不由用力握紧手,却恍然间发觉,手里似乎握着些什么。
很快,那股饶是被紧握也无法驱散的冷意让他意识到,是那女子的手。
他当即松了劲,虽仍疼痛难忍,但也只是硬僵着指尖,不肯再动。
却不想,下一瞬女子却反握住了他。
“能用上力气是好事,我正在给你重塑骨肉,撑住了。”
原来是女子正用魂力为他治伤,但这等枯骨生肉的疼并不比剔肉挫骨来得轻。所以,萧尘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昏死过去几次又醒来几回,唯一不变的,是手心里握着的那股寒意。
明明那般冰冷,却有着能将他拉离深潭的力量。
而这期间,女子的魂力也不断传到这条枯臂上。不辅以天材地宝,没用灵草魂药,这等纯纯用魂力重生骨肉的事情萧尘也仅仅是听说过。
想到这,他看了看女子被面具遮住的脸,犹豫一下,用魂念暗暗探了过去。
但让他意外的是,他所探到的,唯有空。
和那些已成为大思者的玄修都不同,女子身上的魂气淡得几乎无迹可寻,但又不像大道至纯至简后的魂台内敛,而是真的空荡。
就连一个人生来就该带着的三魂,在她身上都淡得犹如雾气。
可以说,随便找来一具未过头七,三魂未散的尸体,都比她更像个活人。
可这样的人怎么会有那等塑人骨肉的魂力?
“都快半盏茶了。”
正当萧尘惊讶之时,就见那女子从书页上收回目光向他看了过来,倒也没有不悦,只语气散淡地问:“可探够了?”
“抱歉……”萧尘一时有些尴尬,她为自己治伤,自己却又是亮刀又是探魂,着实不该。
可晟坤众人皆知,这岚隐冥阵是晟坤之战时最终裂杀堕神郗融魂魄的大阵,时至今日已一刻不停地运转了百余年。
这一阵之威简直如分天地,冥阵之内除了郗融残魂外再无他物,而阵外的任何也不能进入其中,可谓是晟坤上少有的不生不灭的死寂之地。
但来时路上那些已结了花苞的岚隐萧尘是绝不会看错的,他现在就在这冥阵中。
这女子为何会在此?又是如何将他带了进来?
他勉力支起身,对着女子行了一礼,嗓音里带着一丝哑地说道:“多谢思者出手相救,敢问思者姓名,又为何会在这冥阵中?”
女子不答,只是轻轻放下书,向他这边侧了下身,语调有些慢地问:“外边的人是如何说这里的?”
见她避开了自己的问题,萧尘迟疑了一下,还是开口道:“这里是当年五位白衣大思者与堕神郗融的最终决战之地。他们在此大开浮生一境将郗融七魂撕裂,而后再用岚隐铸冥阵封存,待时间将残魂散尽。”
女子垂眼听着,然后问:“那他手下的僇民呢?”
“当时跟随郗融的僇民都被逼至天念河畔,慢慢屠净,就算有侥幸存活者,也只能潜藏于晟坤,难成气候。”
萧尘边答边暗暗诧异,因为女子所问的,是这晟坤之上尽人皆知的事。
“那你身上为何会有炎璃华留下的伤?”
“伤我的只是璃人。”萧尘说着自哂一笑,“要是僇民,那我早就没命了。”
璃人是僇民和晟人的后代,虽无僇民的七魂之身,但魂里有火,仍可用僇民秘法炎璃华。不过僇民并不将他们视为子嗣,只称他们为璃人。最初也不过是将他们生来当作兵士培养,以补人手之缺。
女子听了便问:“那可常有璃人来犯凌飒?”
萧尘摇摇头:“很少,依照晟坤律法,一旦发现璃人,便会依律将其诛杀,知而不报者与其同罪。他们本就人少,又不敢轻易现身,上一次有璃人来凌飒,还是天怜一百零四年的事。”
“天怜?”女子散淡的语调里终于带上了些情绪,虽然只是淡淡的疑惑。
“用岚隐封印郗融的那年是晟坤之战的大胜之年,因感念神恩,所以定年号天怜,千年不变。”
“原来如此,天怜……”女子轻轻把这两个字念了一遍,有些意味不明的语气揉在里面。
而后她再问:“那现在,又是多少年?”
“天怜一百二十五年。”
如此的不知年月不晓俗世,萧尘忍不住问道:“难道思者你是在这里散修的神仙?”
“神仙又怎会问俗事?”
女子收回目光落下这一句,声音里不知为何忽然裹上一层细雪般的冷。
然后她就不再说什么了,萧尘心里也惦记着散星山的那场惨杀,也不再追问,只放出魂念向外试探。
可那冥阵的魂力简直密如筑墙,凭他的能耐,根本无法离开。
他刚要开口请女子帮忙,就听她道:“花开之前,这冥阵你是出不去的。”
她说着看回萧尘,似乎早就料到他的疑惑,淡声道:“若不信,等治完这一轮,你可以去试试。”
然后她伸出两指凭空画下一道堪称繁复的符,指尖一扬,将那符推到萧尘面前。
萧尘自问熟悉阵法符箓,但眼下也只能勉强分辨出它是用来治伤。
女子的声音在符后不疾不徐地响起:“守正魂台,将符引入身魄,入任脉、督脉,再凝于风池、百汇、神阙。”
萧尘虽诧异她是如何看出自己修了拘魂道,但看着这快要压到脸上的符也来不及问,耳边无愧现形,先按照她所说的疗起伤来。
而这第一次询问,就这么被她有意避过了。
之后,萧尘见女子在明明只有两个人的屋里却还戴着副面具,便觉得这名字的事,似乎不该再问。
再后来,便是因她身上那淡如雾不刺人,却仿若实质般拒人千里的疏离感,让他无从问。
萧尘也是性情疏冷之人,本就不擅长和人热络,被冷了几次话头,也就不知道再如何开口。
女子从不问他的名字过往,萧尘也的确无法走出冥阵,只能等着花开。两个人就这么无名无姓地过了三四日,倒也顺畅自然。
最后,还是萧尘熬不住了。
他半借着日后报恩的由头,再问那女子姓名。
但她却只说:“名字就算了,若真要报恩,就请你不要把见过我的事告诉任何人。”
女子说这话时正垂着眼帘摆弄手里的魂药,语气很轻,就像是在说着一件什么寻常小事。
那年萧尘已经十六岁,当然明白一个既戴着面具又不肯透露名字的人,是不想再和他有任何交集的。
可他却用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固执语气说道:“我叫萧尘,萧瑟的萧、尘埃的尘。我一定会报答你的救命之恩。”
女子听后手一顿,抬起眼睫看了过来。或许是因那惨白面具的映衬,那双眸子更是浓似滴墨,一眼就可拓入人心间。
但她终也没说什么,只是嘴角扬起一个弧度极淡的笑,如在无月之夜悄然降落的细雪。
而在那之后的第二日,没有提前说过任何,萧尘就在一场深梦中被女子直接送出了岚隐。
再睁眼时他已身在冥阵外的雪地上,眼前恰逢花开,如岚花海间,全然不见那人的身影。
若不是右手上留下来的那道疤,他真的会怀疑这一切只是一场幻梦。
想到这,萧尘不由摩挲起右手掌心的伤痕,那次惨战后唯一留下的痕迹。
还是在离开前的那一日,他同之前一样用女子做的魂药涂抹伤口,却忽然嗅到一股陌生的冷香。
“是新加了什么药么?”
正说着他就感觉到一股淡淡的凉意渗进皮肤,再一看,就见伤口竟愈合得连疤都看不见了。
就听女子道:“我磨了些岚隐花苞进去,这东西是灵物,能治伤愈疤的。”
萧尘闻言却把药放在一旁,低声道:“又不是丫头,怕什么留疤。”
女子听了这话微微歪头看过来,似是不明白他这是在闹什么脾气。但她也没问,只在拿回药时用指尖沾了一点,蹭在萧尘额头上被划破的地方。
如今回想此事,萧尘只觉得那时自己还真是幼稚得厉害。
不过,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时他心里到底有着怎样一份空落,为了消解这份空落,他定要留下些什么。
离开岚隐后的五年间,萧尘四处寻找记载阵法的古籍,也多次尝试再入岚隐,可终究是徒劳。
这片近在眼前的岚隐他只能远观,而五年前在风雪夜里对他伸出手的人,他也没能够再见。
睡意已无,残梦难消。萧尘听着帐外呼啸的风雪声,轻轻收拢手心,似是要留住那个梦,如同拢住一团渐淡渐散的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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