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查干湖畔，空气里湖水、泥土与昨日惊飞天鹅留下的淡淡腥气尚未散尽。
辽帝耶律延禧的兴致，已被昨日那场鹰猎彻底点燃，尤其是完颜·涅里塞臂上那只神乎其技的海东青。
银白色闪电撕裂长空、擒获头鹅王者的画面，已深深刻入他的脑海，成为权力盛宴上最耀眼的点缀。让见惯了顶级鹰猎的辽帝也大开眼界，龙颜大悦。
宴会的喧嚣在大帐内升起，充盈着契丹贵族们酒酣耳热的谈笑。毡帐内牛油巨烛高燃，烤鱼的焦香、烈酒的辛辣与契丹贵族的脂粉气相混合。
辽帝耶律延禧高踞主位，面前金盘里盛着象征祥瑞硕大的鳇鱼头，那是查干湖冬捕中获得的第一只肥美猎物。
但显然，所有人的心思都不在鱼上。觥筹交错间，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帐中那抹耀眼的身影上——完颜·涅里塞。
这位生女真现任的实权公主并未如其他酋长般恭敬跪坐，而是盘腿踞于一张厚实的熊皮上，姿态放松带着几分慵懒，仿佛昨日的惊世狩猎不过是饭后消遣。
风青则是安静地立在她身侧的鹰架上，闭目养神，羽毛在烛光下流转着幽光，颈项间系着一条涅里塞亲手编织的、缀着细小彩石的皮绳。
“好鹰！好鹰！”酒过三巡，天祚帝面色潮红地开始拍案，“此鹰神俊，不下于朕的‘玉爪’！完颜部的公主，竟能驯得如此灵物！说吧，你能为朕献上此等良鹰，想要何赏赐？
朕今日高兴定通通满足！”
话里话外竟已将风青纳为自己的贡宠。
涅里塞一手支腮，另一只手随意地转动着银酒杯，火狐裘猎装衬得她容光焕发，唇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始终未消。
她正欲反唇相讥，气氛微妙的时刻，帐帘却被猛地掀开来。
两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为首者身形虽然清瘦，不显魁伟，但却面容刚毅，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完颜部首领到。”侍从高声宣称。
紧随完颜翎身后的是眼神闪烁、心怀鬼胎的完颜洪亮。
作为生女真联盟实质上的领袖，完颜翎的到来，让女真各部首领精神一振，仿佛找到了主心骨。
他无视契丹贵族投来的审视目光，径直走到女真席位，目光先是落在妹妹涅里塞和鹰架上的风青身上，看到她们无恙，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宽慰，然后才向辽帝行了一个符合礼制却绝不卑微的礼。
辽帝耶律延禧的目光在完颜翎和涅里塞身上来回扫视，最后又贪婪地落回风青身上。这已非寻常猎鹰，而是象征着天命与力量的祥瑞。
若能得此神鹰，不仅能增添皇家威仪，更能从精神上彻底压服桀骜的女真人。
“完颜翎，你来得正好。”辽帝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傲慢，打破了短暂的沉寂，“昨日头鹅宴，令妹的这只海东青，堪称神物。万鹰之神，名不虚传！此等祥瑞，当供奉于御前，方显天恩浩荡。” 他话语看似褒奖，实则不容置疑地宣示了所有权。帐内契丹贵族纷纷附和。
涅里塞脸上的笑容在辽帝话音落下时率先冷下来，明媚的眸子里燃起两簇冰冷的火焰。刚要开口——
完颜洪亮抢先一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脸上挤出了一个谄媚的笑容，声音洪亮地盖过涅里塞：“陛下圣明！陛下圣明啊！”
他磕了个头，继续道，“此神鹰能得陛下垂青，实乃我女真各部无上荣光！我们生女真诸部，永世臣服于大辽天威之下！年年进献绝色女子、肥美牛羊、上品海东青及诸般猛禽，以表忠心！区区神鹰又怎能成为我两方民族的阻碍！”
完颜洪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之前他已私下派人以完颜部名义向辽帝表达生女真愿“归顺”熟女真体系，服从辽国管理，并承诺年年进贡海东青、猛禽、美女、牛羊等，条件是辽国为他成为生女真诸部首领站台。
辽帝显然对此提议也颇为意动，他正需要一个契机来展示权威，收服桀骜的生女真人。完颜洪亮显然是在他瞌睡时送来了枕头。两方眉来眼去，此次头鱼宴示威是其一，进一步确定方案便是其二。
完颜洪亮的话语刚出，帐内便一片哗然！女真各部酋长脸色剧变，铁利部，白山部等诸多首领更是怒目圆睁，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完颜翎的脸色阴沉如铁，锐利的目光像刀子般刺向跪在地上的完颜洪亮。这是**裸的背叛！是将生女真的尊严放在地上踩，将生女真彻底卖与辽国为奴！
而辽帝耶律延禧眼中却是闪过一丝满意。一个听话的傀儡掌控生女真，一只震慑人心的神鹰，一箭双雕！
他无视女真人的愤怒和完颜翎的阴沉，目光灼灼地再次看向风青：“如何？涅里塞，将神鹰献于朕，朕可封你为郡主，赐你部族丰厚赏赐。”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涅里塞身上。
涅里塞缓缓站起身。脸上的慵懒和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如出鞘利刃般的锋芒。
她看也没看完颜洪亮，“陛下，青格勒不是贡品。”她直视辽帝，毫无惧色，“她是我的伙伴，只属于白山黑水的自由之风，不属于任何金笼。”
鹰架上的风青适时发出一声短促而充满警告意味的尖唳。
辽帝的脸色从涅里塞开口，笑意就渐渐散去，然后逐步冷下，最后在话音落下更是直接由白变青。
他贵为天子，要一只鹰竟被当众拒绝。
一只鹰，一个女真女人，竟敢如此!
“放肆！”辽帝暴怒，他猛地一拍桌案。金杯玉盏震得跳起。“一只畜生，也敢忤逆朕意。既然不肯臣服，留之何用？” 被激怒的帝王失去了理智，杀心骤起！
“取朕的御弓来！”耶律延禧厉声喝道，眼中闪烁着残忍的光芒。他要亲手射杀这只神鹰，就在这大帐之内，就在涅里塞面前。
他要用血淋淋的现实告诉所有女真人，无论是人是鹰，违逆大辽，唯有死路一条！
侍卫慌忙呈上辽帝那张镶金嵌玉的硬弓和一支特制的、足以洞穿猛兽的重箭。
辽帝搭箭上弦，冰冷的箭簇在烛光下闪烁着寒光，稳稳地瞄准着鹰架上那只依旧昂首的银白身影。
帐内空气凝固！
契丹贵族们屏息，女真众人目眦欲裂，完颜洪亮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完颜翎全身肌肉绷紧，手已按在了腰间刀柄上，但距离太远，鞭长莫及！
风青此世动物本能的警报在尖啸！作为直面辽帝弓矢的对象，她能清晰地感知到辽帝的恐怖杀意。
辽帝的弓与箭，在这密闭的大帐内，她能躲开的几率虽然微乎其微，却也未尝没有一线生机。
然而——
她的瞳孔锁定着寒光闪烁的箭簇，躲？可以。
但身后……是涅里塞。
那箭矢的轨迹，她若躲开，贯穿的极可能是身后那个明艳如火的身影。
躲？还是不躲？
死亡阴影笼罩的瞬间。
风青在纠结，冲动的情感与人类的理智还在撕扯。
箭簇在她金色的瞳孔中急速放大。
时间在刹那冻结，或是一瞬或是永恒？
涅里塞动了！
她离风青最近。在辽帝拉弓瞄准的刹那，风青的犹豫清晰映入眼帘，念头如惊雷劈入她的脑海——那不是鹰的眼神！
那是她无数次在风青眼中看到的、只有在面对生死抉择时才会流露出的，属于“人”的决绝与守护。是那个与她分享秘密、并肩作战、心意相通的灵魂！
“躲开！青格勒！”
撕心裂肺、少女特有清越却又充满无尽恐惧与决绝的怒吼响彻大帐，震碎账内死寂!
不是命令，是绝望的恳求!
涅里塞没有半分犹豫！像一直踽踽独行于黑暗中的飞蛾骤见光明，她用尽全身力气，义无反顾地向着风青的方向猛地扑去！
数年来早已在权谋征战中磨砺出的冷酷强大的心脏此刻只为守护剧烈跳动，她的目标不是辽帝，也不是箭矢，而是风青前方的空间！那是与她灵魂相通的伙伴！
而在生女真众人眼中就是他们那位一向智计百出，桀骜强大的公主殿下宛若失心疯般，扑向了夺命箭矢。
时间，被无限拉长。
完颜翎惊骇欲绝的怒吼“涅里塞——”、契丹贵族倒吸冷气的惊呼、侍卫拔刀出鞘的呛啷声、风青发出的一声凄厉到穿透灵魂的悲鸣……所有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化为一片混沌的背景音。
“噗嗤！”是利箭入肉的闷响。
冰冷的、带着辽帝暴虐意志的重箭，狠狠贯穿了涅里塞的左肩。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她的身体向后踉跄，鲜血如同怒放的萨日朗花，在她火红的狐裘上洇开一大片刺目惊心并在不断扩大的暗红
剧痛袭来，涅里塞闷哼一声，脸色瞬间褪尽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但她挺住了身体没有倒下，她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一眼自己喷涌的伤口，而是第一时间猛地抬头，望向鹰架上的风青！
那双依旧明亮的眸子里，没有痛苦，只有担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确认——她的青格勒是安全的！
而在剧痛和失血开始吞噬意识，在瞳孔色彩失散的最后一刻，涅里塞甚至还强撑起精神将风青着急、担忧、暴戾等一系列情绪尽收眼底。
涅里塞涣散的视线牢牢地捕捉到了风青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无法用任何鸟类行为解释的——人性化的极致焦急、撕心裂肺的痛苦、毁天灭地的暴怒！
那份深藏多年、陪伴她从青涩少女成长为实权公主的搭档的秘密，在这生死一瞬，如同沉船浮出水面，在她即将熄灭的意识里，彻底清晰，无所遁形。
一股了然与释然，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奇异地压过了肩头的剧痛。
涅里塞苍白的、沾着血沫的唇角，艰难地向上勾起一个弧度，一个满足带着无尽眷恋的笑容。
“果然……你不一般吧……青格勒……” 微不可闻的气音，叹息般地从她唇间溢出。
是尘埃落定的了然和一向骄纵桀骜的公主殿下的少见的温柔。
随即，支撑她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被抽空。那抹骄阳般明艳的身影，带着肩头的血洞缓缓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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