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堂持戒堂分阁内,灯烛昏暗,柴闻之捏着木签垂头看上面的签文,手中的杖刀看起来比他没二两肉的臂膀粗壮得多。
谢荐衣不禁怀疑他能否用得顺手,该不会与她一样择了不想择的道吧。
她撩起衣摆,坐在圆形的行戒台上观察四周。
分明是持戒堂,这里四面八方却都摆满书架,角落处还放着一架古琴,逼仄得令人如坐井内,细看架上书籍的卷页,是有人常翻阅的。
“谢师妹,有一事需你知晓,李长老不喜破坏戒规的弟子,所以刀堂内需遵守的戒律最是繁细。”
他看完签文,缓步移至戒台打坐的谢荐衣背后,阁内灯火幽微,台面正上方却挂着一盏灯,如倒挂的花束,照亮谢荐衣的脊骨。
谢荐衣听到他的低语,“好漂亮的灵根。即便在天火灵根里,也是独一份了。”
“若是师妹不想总与我在此处相见,以后还需多多循规蹈矩才是。”谢荐衣回头,见他视线仍落在她背上。
搭在台面上的杖刀并未出鞘,玄色杖身布满虬结的纹路,似梵文也似花雕,密密麻麻,乍看有些可怖。
却不如他此刻额间正亮起的的界域标识摄入心魄。
见谢荐衣愣愣望着他额头那如火把般灼亮的标识,柴闻之嘴角弯起的弧度更明显了,
“我的界域[触感],能真正触摸、鉴别他人的灵根。”
奇了怪,界域是修士可遇不可求的天资,怎么今日竟能一次被她撞到两位?
他格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谢荐衣蝴蝶骨间的灵根,如抚过美人之肌,额头标识光芒更亮,只是略一触碰,谢荐衣顿生冰沁入骨之感。
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柴闻之似乎很满意她的反应,笑了笑便松开了手。
他捻起架上那只属于谢荐衣的签文,轻柔道:“抄书吧,谢师妹。”
谢荐衣抓着笔杆趴在书案间,这里潮热又闷沉,充斥着书墨的味道。
她正努力集中精神,辨认手中刀堂戒规本上的蝇头小楷,将其抄写到薄纸面上,她已鬼写鬼画般抄完了半本,旁边还搁着四本未完成的。
午后吃得太饱,又经历了一番波折动荡,现如今竟然在落针可闻的地方抄书,她不由慢慢犯起困来。
‘第四十一条,晨练弟子不可迟来早退,投机取巧者杖五。’写到最后一行时,她已经不认识这些青黑的线条了。
墨渍沾到了她不断下滑的脸庞上,谢荐衣恍惚想着,怎么越写墨香味越浓了。
门外送进一阵清风,她恍惚间在卷帘拂动时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
冰凉的触感贴上她的额头,她一瞬间惊醒过来,看到刚捧着卷轴坐在她对面的柴闻之正站在她身旁,她的桌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碗葡萄酥山。
“以你边打盹边抄的速度,怕是到夜里也抄不完了,吃碗冰再继续吧。”
谢荐衣欢呼一声,甩开毛笔,将碗端到面前来舀了一大勺送进口中,满意地眯了眯眼睛。
柴闻之的目光随之落到少女面前的纸页上,满篇字迹令他动作不由一顿。
“柴同门,这是你买的吗?夏日果真是最适合吃冰的时节。”
凉意入喉,谢荐衣整个人都松快了,她醒了神,抬头问又重新坐回对面书案的人。
柴闻之笑而不语,又捧起书来。
*
持戒堂总阁在竹林深处,幽篁间竹叶飒然,竹屋结构结实,屋外流水潺潺而过,铺着石路架着短桥通往屋内。
水浅,踏石过桥时清晰可见泉底红鱼。
屋内以一整面八珍架为隔断,摆满大小形制不一的机关鸟和签筒,格案后摆着一张格外宽阔的竹木案几。
卷轴手札、文房墨宝应有尽有,归置得井井有条。
小桥流水声中,云简垂首坐在案后,剑眉入鬓,端正萧肃的面容因不笑时微微下垂的嘴角而显得沉凝。
他的玄色衣袍用红线绣着一整只海东青,眼神凶辣、羽翼活灵活现,宽袖为方便书写全部束起,正捧着一卷手札细读。
隔间里的女修着白衣,衣襟衣摆处绣着桃花瓣,杏面桃腮,正悬手聚气画符,泼墨山水屏风映出她专注的侧脸。
竹风铃动,有一身形俊拔的白衣男修踏进屋内,将手中上好的金墨搁置他案边。
云简从墨迹中抬起头,但见来人濯濯如月柳,眉目清疏:
“有些时日未见了,云简。”
“终于得闲了?”见沈执琅朝他见礼,云简的嘴角微微放松,放下手卷站起身来还礼。
迎他坐下饮茶,而后却是无奈挥袖的动作,“她没事,这次人可不归我管了。”
“柴闻之领走了。”
沈执琅动作微滞,问道:“书艺入道、修杖刀的柴闻之?”
云简点头,“不错,听闻他脾性和善,我点了书写的罚签,你师妹性子跳脱,正好让他看着点,静下心来习字画符。”
“没伤着就好。”沈执琅敛下眼帘又抬起:“又一批弟子们登阁入道,这段时日你可有得忙了。”
云简在他面前难得露出些焦头烂额的神色,又很快收敛起来,“我这边都这样,真亏你能撑住。”
他又无奈调侃两句:“得文宗主如此重用,其中深意真是耐人寻味。对了,你的伤可好全了?”
“已无碍,多谢云兄挂怀。”沈执琅啜饮几口,赞了他递来的茶:“既如此我便不扰你了,改日茶楼约见。”
他匆匆来,又匆匆走,可见事多缠身,二人皆是日无暇晷,茶楼一约实难兑现。
云简起身相送,转身见画符的女修侧着耳朵贴紧屏风。
待他走进隔间,雁桃便赶忙慌乱地正襟危坐,云简低头看去,桌上已绘好的符箓有一张算一张的精细,取之便用的程度。
他的心绪莫名松快了些,“好了,既已完工便走吧,下次别轻易与他人动手了。惊雷符在人群中使用较为危险,且克制防御阵法,稍有不慎易损坏酒楼内饰。
若再有谢荐衣与他人打架斗殴之事,可用元牌传讯于我。”
“好的,云师兄。”雁桃站起身,脖颈间露出的肌肤仍然是一片明晃晃的绯色。“那我就先走了!”
步伐堪称夺路而逃。
云简坐回案牍间,收好沈执琅赠予的金墨,面对一桌子待办事项,先默默想了想:自己有这么阂人吗?
*
见雾峰终年缭绕着散不尽的云雾,烟水云山间,谢荐衣从师尊的术楼中搬了一堆书回小院。
走进听语阁内,经过一人高的铜镜前时她侧头瞥了一眼,镜面映出的少女俏生生的,桃花眼灵动,肤色润白。
她转身步入内室,蹬掉绣鞋,三两步爬上了床,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她的床是羊脂玉制成的,价值连城,整个屋内最值钱的估计就是她的床了。
奔波整日,此时一躺上玉床,整个脊背都变得冰丝丝的,逐渐缓解了她心中的郁闷。
火灵根修士不惧烈火,她尤其是,他人的火焰对她来说不痛不痒,自己体内的火焰外放,只会让她有温暖的舔舐感。
但不知为何,自小她体内灵根处却不时感到热烫的刺骨之痛,导致她格外嗜凉。
引气入体开始修炼后,这种状况变得更为频繁,打坐内调时灵根处总会传出灼痛感,沿着脉络散布全身。
随修炼时长而逐渐剧烈,令她修炼心法时不得不因此停下暂缓。
师兄为此替她寻来一整块羊脂凉玉,找匠师打造成床,养精内蕴,极大幅度地缓解了她修行的痛苦。
她静静在床上躺了片刻,闭眼感受玉的凉气与丝缕天地灵气溢散在她周围。
待到周身舒缓后,谢荐衣下床移步屋外,玉兰树一如既往在风里。
她飞身跃至亲水台上,叶片晃动间,她从锦囊中取出羽化楼的灵酒来,沉甸甸一坛,她一手拎着抛接几回,便放置一边开始打坐调息,运转心法。
几轮下来毫无滞涩,自从她筑基,这段时日修炼起来比之曾经畅通些许,没有久久停滞不前之感,灼心感也有所缓解。
如今不在凉玉床上打坐,也不至于灼心到无法修炼。
她便不再继续,而从袋中取出书来。
天色渐晚,她躺在亲水台上,酒启了坛,没下去大半,捧着一本书翘着二郎腿看书。
这头的谢荐衣正把书举过头顶读着,脸前因天色黯淡而渐渐模糊的字迹突然清晰起来。
她缓缓四顾,但见水面上逐渐飘来金光点点,似有人将凡人护城河内的花灯搬到她眼前。
柔光越聚越多,上下飘动起伏着,自发地围在她周围。
她若有所觉地回首,沈执琅站在岸边连廊处,刚刚垂下手。
瘦高的白影,因离得远面容模糊不清,只觉仪态气质如青松明月,遥远清朗,却难以靠近。
不知为何,谢荐衣识海中在那个瞬间闪过很多画面,刀堂练刀、与陆子遥的口角纷争、文群玉的讥讽,
以及手中这本关于剑法详解的书。
得见陆子遥与文群玉使剑,她便想到他们能在剑阁与师兄一起修习,得师兄指点剑法。
实在忍不住心下生羡,便又复看起剑谱上将剑舞得生风的修士小人。
最后,她也只是扬起脸朝师兄招了招手,露出一个真诚的笑。
看到师兄好似也回以笑容,便又转回头来,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这本剑法书上。
萤火闪烁在她身边,只看了几页,她便忍不住伸出一只手去水面捞,什么也没碰到。
却隐约记起也是在亲水台,那时师兄还没有接管剑阁大小事宜,她白日里窝在连廊阴凉处看师兄练剑,傍晚师兄便与她一同在亲水台上。
有时画阵、有时修习心法、也有很多时候,就是什么也不做,发呆看树与星星。
那时师兄捧着书读,她也像模像样地效仿,却随着时间推移只觉字迹全部糊成一团,在她眼前浮动着,一点也不往心中去。
于是她将书丢开,改为两手握住师兄的手肘摇个不停。
沈执琅失笑,被她摇晃着手臂也不得不放下书。
望过来的那双眼比周遭水面更波光粼粼,泛着温柔的涟漪,让她觉得自己是在夜色的小船里摇晃。
“怎么了?你这才看了几眼。”
谢荐衣充耳不闻,无所不用其极地缠着师兄带她出去玩。
而她之所以这般胡闹,也是自小便知道,师兄总会向她妥协。
他会换掉她好不容易得来,还没品尝两口的、浓烈呛喉的酒。
再拿出的樱桃饮色泽清润,只是看着就消解炎热,谢荐衣仍不满意,师兄对着她抗议的眼神无奈道,“小心明日头痛。”
那时师兄总是在她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擦拭剑身,指点她的修炼。
无论她说多么无趣的话,他都有时间、有耐心听。
回忆太清晰,谢荐衣忍不住放下书,转身看去,满池星火仍旧,只余孤月照连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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