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翠琅轩。
青绫夹袄的婢子捧着青花瓜棱罐,从外头掀帘而入。
乍然离了冰窖似的庭院,进到温暖的室内,被地龙熏得面颊微红,浑身上下顿时都暖和起来。
她忍不住舒了口气。
银丝炭在铜盆里毕剥作响,松香混着墨香萦绕在屋里。
窗棂下执卷的少女肩头披着月白鹤氅,碧玉竹节簪挽起长发——正是林知县原配所出长女林青筠。
她坐得端正,身姿笔直,只是面色微白,时不时就以手掩唇,轻咳上几声。
听到门口的动静,她没抬头,视线依旧落在眼前的书页上。
“小娘子进些蜜渍金桔吧。”
小丫鬟献宝似的捧着罐子过来,打开瓷盖,琥珀色的金桔在蜜露中沉浮,“是前年方家舅爷叫人送来的方子,最是润燥”
七娘“嗯”了一声,声音有几分沙哑。
拣了枚含在口中,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嗓子似乎的确舒服了些许。
她吃了两个就不肯吃了,放下筷子,抬眼往屋里看了一圈,发现少了个人,随口一问:“桂香往何处去了?”
“说是药吊子裂了缝,往大厨房那边去借个新的回来。”
小丫鬟还未回话,梅香已捧着刚添好炭的手炉近前,见七娘面色微白,忙将暖炉塞进她手心。
林青筠听了摩挲着炉上的缠枝纹,忽然听闻外头隐约传来喧声阵阵,眉间微动,“这几日倒是比寻常过节还热闹些。”
梅香与小丫鬟对视一眼,踌躇半晌,心中暗恼那些闹出动静来的丫头小厮们,还是硬着头皮道:“是,听说是十三郎君到了年纪开蒙,要从主院搬出去,夫人正着人选院子里的使唤人……”
“原来如此。”
林青筠了然,单手托腮看向窗外,不甚在意地道:“他院里的自然是好差事,也难怪下人们心思浮动。”
梅香见她神色淡淡,终究没忍住:“十三郎君年纪还这么小,老爷就这般上心,就连外头的人都听说了,咱们老爷要给儿子寻一位开蒙的西席,都请人托到了府城的存斋先生面前……”
“哦?”七娘素白的指尖在书卷上顿了顿,“先生可允了?”
“未曾。”
听到这个答案,七娘弯弯唇角,眼眸微垂,接着方才的地方继续往下看。
见她并不将老爷所做放在心上,梅香越发替她委屈:“当年您开蒙时……”
“慎言!”
七娘倏地合卷,无声地呼出一口气,随即平静吩咐:“去把库房的梅瓶取来。”
待梅香退下,她抬眸看向窗外,忽然想起自己七岁那年,父亲抱着十三郎经过书斋,她捧着新临的《灵飞经》追出去,却见那人眉眼间的温和笑意在转头时化作冷淡……
正怔忡间,珠帘哗啦作响。
桂香从外间进来,鬓发微乱地朝她福身,怀中空空如也。
“药吊子呢?”
桂香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才想起这是自个儿先前糊弄梅香的借口。
可她刚才忙着去找姚黄送镯子,还没送出去又被搅和了,哪儿还有心思去大厨房借东西。
她支吾了半晌,眼波流转作为难之色:“回娘子的话,那杜妈妈好生刁钻,非说得夫人应允,才能外借……”
话未说完,已是哽咽起来。
七娘看向她袖口沾的雪泥,忽然闻到一抹浅淡的玫瑰香气,只有一点,将近于无。
“罢了。”
七娘蹙眉,凝视她微红的眼眶,半晌拢紧鹤氅,转向刚捧来青瓷梅瓶的梅香,“你去趟大厨房,就说……”
她说到一半,瞥见桂香骤然亮起的眸子,话音一转。
“说我要一盅燕窝雪梨,尽早煨了送来。”
……
大厨房前的积雪已被扫开,杜妈妈呵着白气推开门。
但见满室水雾氤氲,几口灶眼都吞吐着火舌,倒比烧着地龙的屋子还要灼人三分。
她抹了把脸,径自往东南角的红木橱柜去——那里头锁着她亲自从外头采买来的上好食材,钥匙就挂在她裤腰带上。
“老货又要显摆手艺了?”
厨房二管事张婆子撇了撇嘴,手底下忙活着,正往坛子里码糟鹌鹑,酸话顺着卤香飘过去,“前日的白炸春鹅送到正院去,听说老爷夫人一口没碰,就被撤下来赏了下人。”
杜妈妈浑当听不见,踮脚取下顶层的漆盒,掀开盖子,只见里头码着雪白的官燕,在阳光下显得漂亮极了。
品相好得让人舍不得取用。
“要我说……”张婆子凑过来,故意把勺子敲得铛铛响,“这起子好东西,合该孝敬给主母才是正理儿。”
方才七娘子院里的梅香过来,替她家娘子要了盏雪梨燕窝,她瞧得真真儿的。
“当啷”一声,签子被戳在砧板上。
杜妈妈眯眼盯着燕窝里的绒毛,轻嗤一声,“主母院里自有血燕煨着,要你操心个什么劲儿。”
倒是七娘子……
如今的主母说起来也算不上苛刻,日常用度四季衣裳,七娘子该有的都有。
只是这府里的下人是最会看眼色的,七娘子不受老爷的重视,自然就有些个小人踩高捧低的。
铜吊子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杜妈妈将挑完了毛的燕窝浸泡在碗里,转头去料理雪梨。
这梨是外头送来的,个顶个儿的圆润新鲜。
她剔出梨核,用刀尖把梨雕成莲花样式,放置一旁。
在等着燕窝泡好的工夫,她坐在灶台前,望着里头跳动的火苗,恍惚间似乎又见到了三姐儿烧的通红的小脸。
“杜妈妈!”
旁边灶下烧火的小丫头雀儿忽然惊呼:“炖盅翻了!”
杜妈妈手比眼睛快,想也不想便伸手过去接住炖盅,好险才没叫它掉到地上去。
她对着身侧怒目而视,破口大骂:“不要脸的老虔婆,要是把东西摔了,我揭了你的皮!”
原是张婆子从旁边路过时,“不慎”撞了案几,此时正假意去扶装着香蕈的笸箩,闻言登时不乐意了,“你好大的威风,这不是还没碎吗?”
杜妈妈懒得同她歪缠,用力啐了她一口,从她脚上踩过去,扭头去处理泡好的燕窝。
张婆子气得满脸通红,想发作,又对比了下她们俩的体格,只好咬牙咽下了嘴边的咒骂。
待燕窝炖出胶质,日头已斜过西厢房的滴水檐。
忽闻外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杜妈妈将炖盅装进食盒,这才抬头看过去,只见自家三姐儿正立在门边拢手呵气。
小丫头穿着半旧的夹袄,发间系了根彩绳,怎么瞧怎么顺眼。
“仔细捧着。”
将食盒交到小女儿手里,指尖碰到对方冻疮未愈的手背,
“见了七娘子……”话到嘴边又转作叹气,“七娘子问什么便答什么,老老实实的。”
“七娘子再怎么样也是主子,更别提还救了你的命,莫要学那些个眼皮子浅的。”
沈隽接过,点点头应下:“阿娘,我心里明白的。”
杜妈妈对她是放心的,拍拍她的手:“行了,去吧。”
……
沈隽抱着食盒穿过回廊,走得小心翼翼,青石板上积雪新扫,露出底下龟背纹的裂痕。
途径东角门时,正巧撞见桂香进了正院月洞门。
对方的脚步颇快,她只来得及看清背影。
沈隽暂且把这事儿放在心底,收回目光,迎着方才飘起的细雪,继续往翠琅轩去。
七娘子的院子,原身先前也是来过几次的,李氏偶尔会让人去给七娘子送东西,大丫鬟们懒得动弹,便使唤她这个小丫头去。
只是没见过人,总是桂香出来,在院门口接过便打发她走了。
暮色微沉时,翠琅轩门前的灯笼已被点亮,沈隽还未靠近,便见前方两盏明角灯,破开周遭黑暗。
梅香擎着油纸伞立在院门口,见了她便往前迎了两步,主动携了她的手,将她护在伞下。
“杜妈妈怎的差了你过来,如今可还咳喘?”
沈隽见她眼中带着真切的关心,话中也透着几分熟稔,压下心中疑惑回话:“劳姐姐关怀,已差不多好全了。”
“那便好。”
梅香笑着点点头,领着她往屋内走去。
翠琅轩的地龙烧得正旺,七娘子倚着隐囊翻看新得的话本子,案头白瓷瓶中的绿梅已绽开数朵,散发着淡淡幽香。
待沈隽行完了礼,她才抬眼看过去。
面前这个自己一时心善救下来的小丫头,约莫六七岁的模样,衣裳虽旧却干净整洁,细腕上戴了根褪色的五色缕,相貌端正,身体有些瘦弱,手上还带着未愈的冻疮。
难得的是浑身上下不见瑟缩,眼神清明,瞧着颇有几分灵秀。
七娘暗暗点头,当下便添了三分好感。
“起来吧。”
她搁下话本,“如今身子可好些了?”
“托娘子的福,昨儿已停了药。”沈隽垂手而立,眼观鼻鼻观心,答得恭谨。
她听从来时杜妈妈的叮嘱,并不四处乱瞧,进来行礼谢恩之后,便眼眸微垂,视线落在身前不远处的地面。
七娘又问了她几句话,沈隽都如实答了。
似是不经意间,又听见七娘子问道:“你可知,若是其他人要从大厨房借出器物,你阿娘那边是怎么个章程?”
沈隽正要回答,却在开口之前,先意识到了这个寻常问题中的不寻常。
恰好梅香端着雪梨燕窝上前,已经被转移到了甜白瓷盏中,送到七娘手边。
七娘打量一眼,然后用调羹抿了一口,心下微微满意。
这么一会儿子的工夫,沈隽心中已生出许多个模糊的猜测,再次开口答话时,措辞上便谨慎了些许。
她斟酌着道:“回娘子的话,婢子不在大厨房当差,只是隐约听阿娘提起过,凡外借器物,皆需录册画押。”
听到这话,七娘便大致有了数。
多半是桂香扯了谎。
她颔了颔首,转头夸起杜妈妈的手艺,叫梅香去妆柩取了对珍珠耳珰,说是赏给杜妈妈的,又让荷香把桌上的糕点包起来,让沈隽带回去吃。
沈隽上前谢过,目光却不经意在案上那话本子上停顿了片刻。
虽然只是一瞬,她便移开视线,却仍被注意到了。
七娘不由侧目,放下手中的调羹,轻笑着问:“你识字?”
沈隽佯作踌躇,只道:“不敢说识字……只是认得几个简单的。”
原主的确识字,但并不多,至少并不认识封皮上的这四个字——《梁园志异》
将原身零碎记忆拼凑,不由浮现出沈父教她识字时的场景。
沈父原先是跟着商队跑商的,在外头见识得多了,有意之下去寻人学了几个字,后来便都教给了几个儿女。
彼时杜妈妈还嫌弃,说是识字有什么用,不能吃不能穿的,瞎费工夫。
这边,听沈隽说识字,七娘来了几分兴致。
冲她招了招手,示意她上前,而后随意翻开一页,拿手点了点:“这上头的认得多少?”
沈隽大致扫了一眼,发觉大周的字同现代的字差别不算大,只是看起来有些缺胳膊少腿儿。
书页上这些,除了零星几个分辨不清,其余大多她都能认出来。
不过她还是作出一副拧眉思索的模样,犹豫着挑了几个字念出来。
又憋了一会儿,才面露窘色地摇摇头,“其他的便不认识了……”
这些已然够了,若是再多,反倒说不过去。
尽管如此,七娘对她的好感也从三分添到了五分。
这小丫头虽只是厨娘的女儿,竟还是个认过字的。
“倒是个伶俐的。”
她赞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只额外赏了她一个银锞子。
……
沈隽走后,七娘子又看了会儿书,没过多久便觉着乏,梳洗过后就上榻歇着了。
梅香替她放下床帐,在桌上留了一盏灯。
待到帐内传来平稳均匀的呼吸声,这才放轻脚步,缓缓退了出去。
外间,荷香正往博山炉里添香料,见她出来,眼睛便是一亮,忙搁下签子,跟在后头一块儿出了屋子。
回到丫鬟们住的偏房,见梅香要倒水,她忙上前抢过茶壶:“我来我来。”
梅香也没拒绝,由着自家妹妹殷勤。
等泡好茶,送到她手中,荷香这才犹豫着开口:“阿姐,我方才在旁边听着……”
话头被截在茶盏轻叩声中。
梅香瞥她一眼,“平日里瞧你也是个机灵的,这会儿怎的笨起来了。”
听了这话,荷香也不恼,反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对上自家妹妹,梅香也是无奈,只得耐心同她细说:“我问你,主子眼里岂容砂砾?”
“自是不能。”
荷香连忙否认,将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梅香“嗯”了一声,继续道:“她平日里做的那些事,你当娘子不说,就当真不知?”
想起自己这些日子冷眼瞧着,对方恨不得一日往鹿鸣院跑十回的架势。
她便忍不住轻嗤一声:“本就不是个性儿好的,近来更是愈发轻狂起来。”
“今个这事儿,多半是她不知怎的同杜妈妈结了怨,正巧娘子问起药吊子的事儿,她便扯了谎把过错全推到人家身上,娘子估摸着也是怕冤枉了她,才叫人过来问上一遭。”
“她倒好,还打量旁人都……”
说到这儿,她吹散杯中浮沫,未尽之语化作哂笑。
见荷香面上懵懵懂懂,不由伸出手点了点她的额头。
“你也是个傻子,多少学聪明点儿,别以为人家对你好声好气的,就是什么好人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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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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