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峤进山时,是一个血一样鲜红的黄昏。
他身边只跟着一个白袍人,白色的长袍在夕阳下也泛着红。他与这个监天司的协助者并无半分交流,在两人的沉默寡言中,熟悉的山渐渐近了。
方峤想起御书房领命时他并没有抬头,只是盯着熟悉的地毯。所以也并没有看见隔着烟雾的皇帝的脸。
那枚象骨扳指在转动。“方将军可还需要人手和装备?”
“不必了。”
方峤告退的时候,他觉得皇帝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了一会。
“好!那朕便祝方将军早日凯旋。”
那句话流露的情真意切,让方峤有一种错觉,似乎皇帝希望他活着回来。
脚下的道路变陡峭了,周围环境也渐渐昏暗。
方峤提着匕首,随着脑中的记忆走最短的路线。他穿梭于林中,走得很快也很轻,不管身后人跟不跟得上,仿佛那只是身后一片无关紧要的秋叶。
此地是上山必经之路,应该有暗哨发现他们二人行踪。
方峤突然站定。
应该一词并不准确,方峤可以直接自信地认定,他们的踪迹必然已经暴露了。
咻咻!
方峤闭眼。
前胸并射二。
三支连射,左右膝前、踵后一寸。
咻咻咻——
五只箭钉在地面。
箭阵变了!
来得好!方峤心里默道。
又一支箭落在方峤脚侧不到一厘米的位置。方峤已经踢出几块石子,将隐于林后的弓箭手位置悉数点出。
弓箭手捡起摔在地上的短弓,看向林中人时,脸上的敌意瞬间变成一片茫然。
“将、将军?”
方峤这才睁眼,含笑盈盈。
“是将军回来了——”
待方峤被簇拥着坐在营地中,早有人将烧好的饭菜端来了。
“刚才阵法变得及时,只是封住前胸的两箭太慢了。”
众人又闹嚷嚷哄笑道:
“谁射的?问你呢!”
“不是我!”
“哎!也不是我!”
“王五!是不是你!”
很快,一个脸通红的小兵被推了出来,他看方峤还是笑盈盈的,没有责怪他的意思,脸上反倒更窘迫了,连声道:“卑职记住了……”
一个叫赵良的校尉说:“卑职手下有个兵,天天盼着将军回来,每晚都失眠,夜班巡逻都是他去的!哈哈哈,今晚这小子总能睡个好觉了。”
又有人说道:“对了!副将军出去巡视了。卑职先去通报一声,将军回来了!”
副将军方昆谊,是他的亲舅舅。
方峤躲在宫中自暴自弃的那些时日,他再没见过他们。如今见到这一张张安然无恙的熟悉面孔高兴的样子,眼中一热,连忙端起碗就往嘴里灌。
入口的东西却又酸又陈。他再一看,干粮泡水搅成的面糊比水还稀。
方峤将碗放回案上问怎么回事,周围的将士都沉默不语。
“我来告诉你!”
硬朗的脚步声从扬开的门帐传来。
方昆谊径直走来,一掌拍向食案,厚重的灰尘立刻扑起四散。
“这是军中最后一点粮食,现在全在将军肚子里了!五日前军中便断了粮,整整五千人的口粮啊!光靠山上的野物、薇菜,恐怕把山刨干净了也不够!”
“你且问问你手下的这些将士,问问他们每个人都饿了几日!”
“为何不下山?”
方昆谊说:“这天下哪里不是燕国的土地?”他伸手按在方峤肩上,方峤能感受到那股沉甸甸的力量。
“更何况将不在,兵不动。如今将军回来了,我们就有了主心骨。”
方昆谊跪地一揖,他的脊背挺得笔直,脸边短髭灰白,眼睛仍像雄鹰一般。
其余众人,还有小兵王五,也接连跪了一地,每个人都热泪盈眶。
方峤才穿上旧时甲,门外就拖进来一个人。
“卑职发现此人尾随将军!”
是监天司的人。
“此人身上可搜出诏书、密令一类的物件?”
“并无。”
方峤扣上臂铠,扭着手腕转动两下,然后说:“无妨,你先退下吧。”
待帐中只剩两人,方峤冷眼看着监天司使者撑着中箭流血的大腿爬起来,对着自己说:“贫道已卜得‘祟’藏身之处,此地人手充足,士兵训练有素,将军打算何时行动?”
“不必通知他们。”
“方将军,多一人则多一分胜算。”
方峤居高临下地看着使者,傲慢尽显,语带薄怒:“你听不懂人话么?本将军一人足矣。”
使者被扯着衣领悬在半空,脚不沾地,仍然言辞强硬。
“若事不成,只怕不好向陛下交代。”
“哼,交代?”攥住衣领的力道更紧了,几乎呼吸困难,她无比确信眼前这个男人随时都会杀了自己。她听见方峤一字一句说:
“本将军来,是自己愿意来。你真以为梁衡能命令得了我?”他语气中的危险像一把越逼越近的利刃.
“你拿皇帝来威胁本将军,笑话!你可知让梁衡寝食难安的就是这五千精锐?本将军若领兵攻入皇城,取他性命只在朝夕之间。”
一支独立于外、不听诏令的军队恐怕是每一个皇帝的心腹大患。
方峤心中揣测,恐怕皇帝正是要让巡龙卫与祟斗个两败俱伤,他才能高枕无忧。
军中将士都跟了他多年,哪个不是生死之交?他必须保全他们的性命。
至于这个使者。方峤心中明白她是皇帝监视自己的眼线。既然如此,她身上定然带着皇帝的诏令。如果梁衡心存仁慈,那么巡龙卫可以归顺明主;倘若梁衡执意赶尽杀绝,那么——
方峤眼中一凛。
“今夜亥时出发,你与本将军一起去。”
此人不可留在营中,以防生出变数。
他让士兵将人押下去严加看管,自己坐在帐中闭眼沉思,他思绪千回百转,越来越烦乱,这是兵之大忌。
方峤猛然起身喝道:“来人,把刚才押下去的人杀了!”
王五却慌乱乱地跑进来,禀报:“不好了将军,那个女人逃了。”
方峤冲出帐外,缄默的深林又将他的茫然钉在原地。
他的心中突然生出一种极度痛苦的预感,如果他能当机立决,事情是否就不会走到后来的地步?
晚饭后,地上难得的燃起了一堆柴火,将士们聚在一起。
——当然,那并不能称之为一顿晚饭。
不过他们还是很高兴,有人捧了一大口清澈的溪水,发出陶醉的笑声:“入口柔和,诸味协调,回味悠长,起码二十年的金陵春!”
其他人有样学样,河水很快就被摔打成一片片的沫子。
“不好不好,有股骚味,我说这是我家的马酒!”
“唉,这必定是坊中的琼苏酒,入口即登仙。”
水不醉人,人自醉。
军中禁酒,尤其是值营和行军途中。方峤知道有些将士私下里会喝放在从前,他必要说上一番,今日方峤只当左耳进右耳出。他自己从前滴酒不沾,最近也才渐渐能品出酒的好处。
一醉解愁,万事无忧。
军营里的人心思其实都很简单,求的不过都是能吃饱饭睡好觉,谁对他们好他们就给谁卖命。
如此说来,自己真是个失败的将军。
一个叫史元的士兵耍了一套长枪,枪尖转得跟花一样缭乱。当他收起架势,喝彩声立起。
史元满目憧憬地望着方将军,拱手道:“将军,您教的枪法,卑职每日苦练,从不敢偷懒。”
“用的好!”方峤学着他们碰了一抔水,好像确实有醉意了。他看着史元又笑了:“你就是赵校尉说的那个睡不好觉的?看来本将军今晚只好亲自为你们守夜了,如何啊?哈哈哈哈。”
戌时,方峤走入帐内,方昆谊已经在灯下等他很久了。
“舅舅。”
方峤站在他舅舅面前,不过一月之数,他恍惚间觉得他舅舅苍老了许多。
方昆谊说:“你既回来,往后有什么打算?”
“当时我离开时,已将虎符转交于你。”方峤扭开脸,低声道:“我以为舅舅会带兵归顺燕国。”
方昆谊叹了口气:“飞玄,我知道你还在生我和你父亲的气。当时形势所迫——”
“舅舅。”方峤拔高了声音,很快又平静了下去。“事已至此,我既然参与,便不后悔。”
他忽然笑了:“只是我以为你们真的信任梁衡。”
方昆谊摇头:“梁衡是梁衡,皇帝是皇帝。”
方峤咬着牙,压抑的语调快速而沉痛:“如今反了便没有皇帝了?既然谁当都一样,为何不等太子——”
“方峤!”
话被打断。两人如两头剑拔弩张的猛虎,死死盯住对方。
方昆谊先开口了:“因为他们是父子!”
“高炎杀了太多人,谁不怕一个嗜血的怪物!我知道很多人——包括你,认为高宣堪当大任。我又何尝不知道太子仁慈宽厚,声名在外!”
“满朝文武,不是选高炎就是高宣,有何区别。他们是父子啊!他越跟他父亲反着干,我心里就越怀疑。”
“人是能伪装的生物。此人若心机深沉,上位后对天下是祸是福,谁又敢赌?何况他们高家的血脉,天生就是怪物!”
“倒不如让一个毫无干系的人来当,或许尚能一扫余弊。”
方峤脸色极惨淡。“但愿你们没有选错人。”
方峤离开前特意嘱咐道:“逃走的那个女人,无论她说什么,一个字都不能信。”他一字一句地敲在地上,“见之,杀之!”
方昆谊问:“女人?她是什么来历,目的是什么?”
方峤的笑声远了,营帐轻飘飘地传进来一句:“你问梁衡去!”
亥时二刻,阴云如幕,乌鸦在夜色下啼叫。
一人一马离营地越来越远,在漆黑的树影中穿过。
方峤趁着夜色从无人注意的角落溜出来时,看见士兵守夜的背影都松懈了不少。今夜军营中尤其安静,熟睡的人比以往都要多得多。
庞大的邪兽在宫中异常显眼,可一旦隐于林中,茂密参天的树木就是它最好的掩护。
再快些。
他动作越快,他的将士们就越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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