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钟之上,鸦羽悄然坠落,被月光锈蚀的爪尖轻巧地停在她的肩头。
它抖了抖羽毛,喙间理羽。
女人站在风的边界处,长帽被掀起一角,犹如翻卷的黑潮。
她没有动容,只是平静地伸出手指,将帽压回头颅,动作利落。
她脸上的烧痕与刀疤交错,表情轻松,唇角有笑。
“好戏,要开场了。”
她低声呢喃,像在宣告一场古老的灾厄正逐步完成初始仪式。
她身下,教堂灯火摇曳。
旧木梁在沉默中颤栗,仿佛正咀嚼着风声。
灯火并不温暖,反而像是困兽的眼,映着教堂石壁上剥落的壁画。
这教堂从未承载过这么多人。客观来说,其实也并不多,但她们的沉默比人数更沉重。
修士站在光与影的交界处,身形微颤。
她一整日都在安抚幸存者的情绪,因此身心俱疲。
现在她们被安置在教堂后室,而她依旧选择留守此地。
教堂中央,那本不知因何而摊开的圣书宛如遗体,纸页泛黄如剥落的皮肤。
上面书写的文字似是用盐水与血墨混合绘制:
——潮水终将卷来,
——世界回到原初。
就在这平静的停滞中,教堂大门突然被响了。
咚、咚。
修士下意识揣测,会不会是…那两位医师回来了?
她又迅速苦笑出声,像是被自己荒诞的期待击中。
她迈步走近大门,脚步声空旷地回荡。
推开门。
纯黑色的一双眼撞入她的眼睛。
那眼神里没有情绪,像是海……不,是溺毙者的梦,在腐烂的潮底,冷静翻滚。
“您好,请问我们可以进去吗?”
沈潮祢开口,语调温和。
她侧身,身后徐布里斯缓缓现身,唇线冷峻。
“我们是外派医师,来自霍华德家族。”沈潮祢声音不疾不徐。
徐布里斯则从口袋中抽出一枚徽章——一只冷色的左手,指缝间铭刻文字。
金属在灯火下浮现出微弱的红芒,如同曾在血中泡过。
那枚徽章象征着霍华德家族。
是的,她们俩在小镇找寻线索的时候,徐布里斯在擦身而过的一面摇晃旗帜上认出了她们家族的标记。
她本能抗拒那家族名,是以对家族事宜不甚了解。
加上这小镇本就属于偏远属地,因此刚刚才想起来。
因为在外界的搜寻得到的线索别无二致,于是,欺骗起唯一没探索过的教堂的修士便顺理成章。
修士顿了顿,眼神迟疑地扫过两人,随后像是找不到怀疑的理由,轻声回应:“请进。”
“剩下的人都在这里了?”徐布里斯问,目光扫过教堂深处。
“是的。”修士平静答道,声音干涩。
“我们需要与她们谈谈……关于疾病。”沈潮祢补充。
她们的语气都过分平稳,甚至不动声色。
修士愣了一下,似是下意识抵抗,又很快被一种模糊的信任吞没。
“这……她们估计已经睡下了。”
死亡来得干脆,生存却像在漫长撕扯里反复碾磨。
修士说这话时,眼底翻涌的不是哀伤,而是某种被无限压缩的悔与惧。
沈潮祢眼神柔和,嘴角有一抹令人安心的笑,“…既然这样,那我们就不打扰她们了,您也请先去休息。”
她这语气里有种不属于此地的温情,就像在崩塌的洞穴深处,有人递来一束永不凋谢的花。
修士迷茫点头。
沈潮祢的体贴让她突兀有些许感动,仿佛受到了蛊惑。
走前几步,她却又忽然停住,头微转,脸庞半陷入影子中。
那双眼像从沉船下浮起。
“您……是哪里人?”她问。
沈潮祢一愣,“……?”
修士这时像是才回神。
她轻轻摇头,自嘲般低语:“抱歉,是我冒犯了。”
说完,她像是终于承认了某种错误般走进夜色的那头。
教堂内恢复沉寂。
教堂中,烛火灼灼,徐布里斯抬手,碑石升起。
她的碑相比艾萨克的碑石更小,记录也更粗略——碑道途能力的差别。
看不出来,艾萨克如此年轻,还是少年的年纪便已经如此厉害了。
也怪不得是调查局的人。
沈潮祢蹲下,抚过教堂的木椅。
“所以,你是哪里人?”
徐布里斯拂过石碑,突然开口。
沈潮祢看向她,没有回答。
徐布里斯自知冒犯,耸耸肩,“当我没问。”
沈潮祢转身,目光落在教堂的碑石上。
碑文在朽坏与扭曲中浮现,内容却一如既往地诚实。
它写下了这座教堂的一生:
始建于边陲,因一场无名传说而诞生,由一个在失语中受启的女子主持;
那人带着自称“神示”的文本,用满是斑点的手抄下所谓圣言,铸起这所平平无奇的教堂。
碑上笔迹逐渐混乱,记录也止于模糊之处。
它没有记录信徒,也没有记下仪式,似乎从未有过真正的信仰之火。
当然也不会有。
因为这片土地是霍华德家族的封土,是对信仰冷血绝缘的区域,是神明从不屈居的流亡之地。
人们在这里默认神是虚构的,是软弱者的烟雾弹。
连教堂也只是一具空壳,一只被剖空的躯壳,挂着十字架,内部却空无信念。
沈潮祢缓步走向教堂正中的讲坛。
那本置于神台上的圣书孤零零摊开,封面早已褪色,像是一张被时间咀嚼过的脸,皱裂蜷缩。
她刚靠近,下一秒,那书页竟在无风中震颤、翻动,仿佛在被某种目光注视,仿佛被什么无形的意识唤醒。
一抹光,在书页间燃起。
是一炳烛。
它原先嵌在页脊之中,此刻却像挣脱骨缝的毒刺,自纸页深处缓缓升起,浸着金焰。
周围所有燃烧中的烛光,像听见某种来自神经末梢的指令,齐齐颤动,随后转动方向,朝它靠拢。
它不是光明的中心,而是吞光之源。
这不正常。
沈潮祢立马后退。
然后,风开始涌入这封闭的空间,穿窗而入。
徐布里斯猛地回头,神色倏变。
“后退!”
沈潮祢未动。
一切已经迟了。
那烛不断升腾,像一根折断的金属柱,在震颤中缓缓拉长。
其色泽由金转白、白转灰、灰转黑,最后蜕成一段段流质的、如蛇鳞般滴化的褶皱皮肤。
它盘旋升空,最后定格于神台之上。
一条由烛构成的长蛇,眼瞳炽金,狭长如人类梦魇深处的罅隙。
它眨了下眼。
沈潮祢看到那一瞬间,世界就像被撕开一角。
她没有躲开,甚至无法动弹。
金瞳一瞬之间嵌入她的意识,如炽焰烧穿纸面,幻觉如潮水般淹没五感。
她坠入。
幻觉中,最初是一片虚无,光与暗无分,方向感仿佛被剥落。
沈潮祢只感到意识如沉于深海,四周都是流体的黑。
接着,她听到了潮声。
那是从骨缝深处传来的低吟,是母体之中羊水流动的回响,是世界最原始的脉动。
水来了。
她看到它从天与地的接缝之中翻涌而出,吞没了她。
她没有逃,也无法逃。
它是潮汐,是以恩赐的面目出现的吞噬。
而起初它是温暖的,近乎体温的柔软包裹。
她甚至觉得这水拥有某种安抚性的触感,像是回归胎衣,重返子宫,或是更久远的源初。
潮水缓缓攀上她的胸腔,没过肩膀,触及下颌。
她闭上眼睛,任凭海面在睫毛边划过。
被吞没了。
然后,她开始无法呼吸。
窒息感来得并不猛烈,而是一点点蔓延,像火灾后房间里残留的氧气被悄然抽空。
她睁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意识在失重中摇晃,痛苦却不至于爆裂,反倒像是一种超越□□的钝感。
她想开口,却发不出声。
时间像是在这一刻凝固,海水也不再流动,而她就像一具被嵌在水晶中的标本,动弹不得,却又未曾死去。
那是某种极致的静止,极端痛苦。
她几乎分不清自己是否本身就属于潮水,还是一具被吞噬的可怜躯壳。
直到下一秒。
一阵不属于幻境的风从额前吹过。
水没有褪去,她的身体也没有移动,但她察觉到:自己没有死。
她的意识竟依旧清醒,没有梦境的跳脱,没有精神的溃败。
沈潮祢站在那片潮水中央,一动不动,但眼睫下的瞳孔缓缓收紧——
她意识到,那水没有继续推进,也没有将她彻底吞噬。
它只是在“等待”。
如一只古老的、幽深的眼睛,在衡量她的体温、呼吸、血脉是否符合某种沉默的标准。
她站在其内,被凝视,也在凝视它。
没有害怕,也没有依恋。
而它也没有喜悦,只是停在那里,如某种尚未言语的启示。
然后,潮水退了,不是倒退,而是“收起”。
海面塌陷,意识的界壁破裂,沈潮祢的身体骤然一轻。
她从幻觉中挣脱,双膝一软,跌倒在地。
她跪在教堂中央,灯火微颤,指尖还有微妙的冷意。
身旁,徐布里斯立马伸手,把她拉起。
她眼神警惕,像是刚刚随时准备将她从精神崩塌中拖回。
“烛蛇消失了,”徐布里斯语气严峻,眉眼带上罕见的复杂担忧,“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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