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轻抚画框，指尖掠过冰冷的金边。她的影子倒映在油画之上，与画中人重叠。
她低笑了一声，笑意却空无一物。
而留在会客房的沈潮祢，翻起手中的书。她静静地走向书架，把书一本本放归原位，动作平稳。而后，转身离去，毫无留恋。
即使书架上仍堆叠着无数书籍，甚至是镶嵌宝石的册页。
深夜渐临。夜色俯下身，吞没穹顶。古堡被黑暗涂抹，灯火通明却掩不住无穷的沉默。
唯巡逻的下人提着灯，步履幽幽，警戒着潜伏的危险。她们的影子被光拉长，扭曲在石砖上。
沈潮祢躺在床上，静静地注视着头顶的天花板。干焦、老旧的木梁横亘在上方，纵横交错，纹理杂乱，像破碎的骨骼，又像她支离破碎、近乎空白的记忆。
没有目标的人，往往不知所从。过去她以探寻记忆为追求，却一无所获；现在她老老实实做着佣人的工作，却被迫在混乱中随波逐流。
她缓缓伸出右手，张开手掌，掌心朝上——白皙近乎透明的掌上，青筋隐隐浮现，长又有力的指骨是病态的苍白。
她呼唤着，抑或回应着。
一簇火苗自指尖升腾，在昏暗的房间是如此明亮、温暖。
她凝视着它，像是凝视着某种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这似乎便是她唯一的归宿。
真的吗？
她漠然地收拢手指，火焰被她掐灭，无声地熄灭，仿佛从未出现。
她闭上眼。
可下一秒，浩大的炙热席卷了她。
剧烈的火光从虚空裂开，如张牙舞爪的凶兽，从四面八方吞噬而来。灼热的气浪几乎贴上她的眼瞳，逼出生理性的泪水，视线扭曲成一片流动的光影。
沈潮祢猛地蹬腿，滚落床铺，手臂擦过地面，冰凉的触感让她瞬间清醒。她眨去眼泪，迅速起身，几秒之间已向后撤去。
可惜佣人房狭窄无比，容不下她的逃亡。
门也已被火焰吞噬。奇异的是，门板未曾崩裂，四周的一切都毫发无伤。唯独那燃烧的火焰在凝视她，不带恶意，却又漠然至极，仿佛它只是在执行。
沈潮祢无路可退，火焰应她的呼唤从双肩升腾——对伯爵那天完美的再次模仿。她尝试操纵它，命令它对冲那敌意的大火。
然而，毫无意义。
火焰张开森然的爪牙，将她彻底吞没。
身体似乎失去了感知，意识却前所未有地清晰……仿佛她从未有过人类的躯体，而是生来便是一簇火。
烈焰围绕她旋转，舞动，亲昵地舔舐她的肌肤，带着某种疯狂的执着。似乎她们本就一体，不分你我。
她的思绪随之燃烧，过去、未来、身份、存在……一切都在高温中扭曲、融化，成为冗杂的灰烬。
恍惚间，她仿佛见到，潮水汹涌，浩大如梦，模糊了天地的界限，晕染着难以言喻的混沌。镜面般光滑，却又层叠翻卷。簇簇火焰骤然自水缘燃烧，吞噬的不只是如镜面的潮，还有它本身，仿佛不顾一切地燃尽一切秩序。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温暖得过了头，像是胎儿浸泡在母体温润的羊水中，又像是溺死之人被炙热烈焰包裹。空白的思绪——思绪本就不存在，无知觉的身体——身体从未被拥有。
她只想就此沉湎。她甚至有一种错觉，若她就此沉没，若她彻底融入这片荒诞的潮水，她或许便能寻到她的从前，她的归路。
耳边似乎传来谁焦急的、悲痛的、疯狂的呼唤。如此遥远，又如此尖利。
她闭上了眼。
冰冷突如其来，像是一盆冷水将她从烈焰中狠狠拽出。
她猛地睁开眼。
面裹黑缎的女人立于火光之中，如夜幕中一柄出鞘的锋刀。她的短发细密凌乱，宛如荆棘纠缠，扎入虚空，散发着隐秘而危险的锋芒。而她的气质却是柔和的，悲天悯人，又冷淡至极。
她的唇角微微下弯，似乎是在困惑着什么。
困惑她没死？沈潮祢打趣自己一句，因自己不合时宜的幽默莫名想笑。可笑意被紧绷的神经碾碎，冷汗从脖颈滑落，衣衫凌乱得像是刚从烈焰中挣扎而出。
她冷静又迅速地低头扫视自己的身体——一切正常，甚至没有烧伤的痕迹，仿佛方才的灼烧与吞噬只是错觉。
黑发女人却没有开口的意思。
她的右手无比冷酷地从身后抽出一把短刀，寒光闪烁，犹如夜色中露出残暴面目的捕食者。
火焰仍在四处翻腾，却偏偏避开了她们，仿佛这场焚毁的盛宴只为她们而设。
女人倾身向前，刀锋如流星直刺而来，轨迹凌厉、精准，毫无半点多余的动作。
她的动作快得像是理所当然，沈潮祢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便自行后撤。
可惜，房间太小。
她向左急闪，手掌探出，意欲截下对方的刀。
女人的手腕却微转，刀势骤变，利落地向左翻折，动作干脆得像是处刑前的最后一击。
她又像是在困惑了。
沈潮祢心神骤紧，空气仿佛凝滞，眼前的一切都放慢了速度。刀锋映出她的倒影，冰冷、沉默，离她的胸口只剩毫厘之距。
死亡近在咫尺。
她仍是漠然的，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生死本就不是她能掌控的事物。
如果这是命运——她从未掌控过的命运，那么，她又可以做什么呢。
突兀的尖锐啸声撕裂空气，像某种异种鸟类的惊鸣，回音在四壁间翻卷。女人的动作停滞了刹那，却更狠戾地将刀锋往前送去，仿佛这短暂的停顿只是在积蓄更致命的一击。
“砰——！”
空气骤然炸裂，一只手臂横空而出，精准地扣住她的手腕，翻折，扭转，力道凶猛而无情，骨骼错位的脆响刺得人牙酸。几乎同时，一记狠厉的踹击猛然落下，黑缎女子如折翼的乌鸦般撞向墙壁，发出沉闷的闷响。
与此同时，汹涌大火缓缓退去。
火舌不甘地舔舐着空气，像一只濒死的野兽，发出嘶哑而短促的呜咽，却仍因主人的衰颓而逐渐消散。
一切归于死寂。唯焦味弥漫，昭告着这里曾发生过什么。
刀刃脱手，在半空中旋转，残余的火光在锋面流转如血。
“啪、”
另一只手稳稳地接住刀柄，指骨微屈，掌心收拢，动作如同某种仪式般从容。
烈焰之中，红发的伯爵缓缓直起身，刀锋一转，挽出一个漂亮的刀花，火光折射在她眼底，泛出温柔的弧度。她垂眸打量沈潮祢，笑容温暖得仿佛盛夏的阳光，轻声问：“没事吧？”
她的目光从沈潮祢凌乱的衣衫与狼狈的姿态上扫过，唇角的弧度更深，“我不在，你就毫无还手之力啊。”
仍是那副傲慢又自说自话的语气，仿佛这场闹剧根本无需在意。
她随手转动刀锋，余光扫向地上狼狈起身的黑缎女子，语调微微一顿，随即恢复轻快，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索弗罗，你在做什么？”
索弗罗喘息着，骨节泛白，黑缎之下的眼神如同出鞘的匕首。
“除去应当除去的。”
伯爵微微一笑，笑意凉薄，“焚裁的职责，是吗？”
索弗罗不作答，静默地抬起右手，指尖翻卷出极淡的红光，火焰似是即将从她指缝间吞吐而出。
伯爵轻叹了口气，“她是我们的姊妹。”
姊妹？
索弗罗终于抬头，黑缎遮掩的目光深邃，语调缓慢，却锋利得足以剖开骨肉：“只要有主赐予的恩赐的，就都是我们的姊妹吗？”
“我知道你怀疑她。”
伯爵语气仍旧温柔，“你觉得她可能是调查局的人，对吧？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她不是。如果是，她们那边早该传出风声了。毕竟，潜伏这么久，却毫无作为？”
她话音微顿，终于转过头，看向沈潮祢。
沈潮祢的心脏猛地收紧。
伯爵的笑意深了些，眼底藏着晦涩不明的情绪，语气轻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在我**与重生的那天，也就是几天之后，她便会正式被纳入我们之中。”
沈潮祢瞳孔微缩，脑海里像是有什么炸开了。
索弗罗沉默地站着，手臂受伤严重，却连颤抖都没有，只是低头，火焰在她的指尖忽明忽暗，像是在做最后的挣扎。
“……即使如此，我需要亲自考察她。”
伯爵轻笑了一声，“当然可以。”她意味深长地望着索弗罗，声音低沉又意味深长，“如此虔诚的你，向来不会做错判断。”
索弗罗的手指一松，火焰缓缓熄灭。她垂首，沉默地转身，衣袂翻飞间，燃烧的火焰在她脚下吞吐，将她的身影裹入其中。
离开之前，她深深地看了沈潮祢一眼。
她杀她，真的只是为了排除异己吗？
某种晦暗的念头在沈潮祢脑中若隐若现，像潮水拍打着溺水者的耳畔。
而索弗罗彻底化作火焰离去。她的脑海再次浮现出伯爵频频望向窗外的模样，与她不耐烦冷漠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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