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村野店的夜晚，似乎总是格外寂静。
在这寂静之中，却又越发彰显出更多微妙的声响，譬如风吹树梢声，蟋蟀促叫声，门板哐当声……
以及渐渐变清晰的，纺车咕噜噜，呼刷刷的运转声。
晁雪溪猛地坐了起来，惊出一身冷汗。
他是个落榜书生，本也是信心十足进京赶考，结果却名落孙山，酩酊大醉几日后，才不得不接受落榜的现实，然后收拾东西，失魂落魄的返回家乡。
又因他的盘缠所剩寥寥无几，为节约钱财，晚上便寻摸了一处荒村野店落脚。
他借住的这方破落小院，院子里早已经长满荒草，一具纺车零散的堆在墙角，四间房屋塌了三间，只剩下一间勉强还算完好，却也是门歪窗破，可见是早已经人去楼空，又怎么会半夜传来纺织声呢。
晁雪溪还以为自己是做梦，然而惊醒之后，侧耳倾听，那纺织声仍然在屋外继续响动。
难不成遇到了什么精怪妖邪？
霎时间看过的话本，听过的说书，里面那些鬼怪故事全都不受控制的从脑袋里冒了出来。
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可世上又有几人真的能够鬼神不惧呢。
晁雪溪心脉跳动的剧烈，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并不敢轻易开门，但那纺车声咕噜噜转个不停，睡肯定是睡不着了，这样干坐着也不是办法，是以最后还是咬牙壮胆，端起旁边的烛台出门相看。
却见庭院里荒烟蔓草全都不见，竟恢复成为一方干净整洁的小院，屋檐下还悬挂着两盏颇为明亮的灯笼。
那具破败不堪的纺车，亦是完好无损的样子出现在庭院中间。
柔和的月光映照下，一位布衣裙钗的女子，此刻就坐在纺车前，一边哼着不知名的曲调，一边穿丝梭线的忙碌纺织着。
兴许是发现了有人窥探，这女子慢慢停下了手中的活计，朝晁雪溪的方向看去。
又缓缓起身，朝着他走来。
女子起身的那一瞬间，晁雪溪心几乎提到嗓子眼，握紧烛台，差一点就丢了出去。
虽说这女子也是个清丽美人相，可传奇话本里，妖物鬼怪都是化作美丽的皮囊来迷惑人心，然后挖心掏肺，害人性命。
所以看着她朝自己走过来，晁雪溪半点没旖旎之心，反而既惊且惧，只这女子还没显露出凶恶之像，晁雪溪也下不定决心扔出烛台。
或许是看出来他的警戒，这女子走到他面前三四步远时，便停了下来。
又朝他俯身行礼，然后很是客气的说道：
“公子莫慌，我无害人之心，只是想问公子一个问题——公子似乎是从王都方向过来，不知可听说过荣国府？”
荣国府？
晁雪溪愣了一下，他还真听说过。
他出身贫寒之地，此一趟王都之行，别的不说，倒是真长了不少见识，朱门绣户，金砖玉瓦，也如乱花迷人眼。
但他所见所闻，却还不算顶尖。
在王都那些茶馆酒楼歇息时，听客人们闲聊，说从前有个荣国府贾家，白玉为堂金作马，真正是有泼天的富贵，最鼎盛时候，现今的王侯富翁那是一个也比不上其繁华奢靡，而且里面的公子小姐，也都是才貌双全，个顶个的神仙人物。
可就是这样的人家，说败亡起来，也是快如山倒。
未免让人唏嘘。
但那已经是前朝的事迹了。
现今朝廷的皇帝都换了两三位，就连前朝说起来都近乎百年前的事情，更何况在前朝时就已经败落的贾家呢，如今早已经是荒草曼曼之地了。
晁雪溪收回思绪，正要如实相告，但他又顿了一下，先问了一个问题：
“请恕在下无礼，可否问姑娘一句，和荣国府是有什么牵扯么？”
那女子也不故弄玄虚，径直便道：
“我名为贾巧姐，原是荣国府琏二爷的女儿，后来家中出了变故，我颠沛流离，远离故土，好在有姥姥不辞辛苦，将我接回来——便是眼下这宅子里安居，我牵挂家中，只没有机会回家探望，如今可巧遇着公子从王都来，是以想问一问，是否知晓我家中现况如何？”
荣国府琏二爷的女儿……？
晁雪溪并不认得什么琏二爷，但若说荣国府，已是前朝旧物，难不成眼前这位贾小姐，竟然还是……滞留人间界近乎百年的孤魂野鬼么。
晁雪溪意识到这一点，却也没那么害怕，反倒是有些茫然——因为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位小姐的问题才好，总不能够直接说，荣国府已经不复存在了罢。
虽说面前女子是鬼，但谁说鬼不会伤心呢。
况且百年前的家族故事，口耳相传至今，不知道掺和进去多少乱七八糟的猜测，其中多有矛盾之处，便如所谓荣国府败亡，也是众说纷纭，并没有什么很确切的答案。
说不一定，他听到的说法与事实大相径庭，若将这些流言当真实发生的事情讲出来，反倒是不妥。
晁雪溪迟疑片刻，才模棱两可的说：
“这……实在惭愧，晚生只是个穷酸书生，哪里敢去富贵荣华之处，故而只听说过荣国府的名声，但具体如何，却未曾亲眼相见。”
他这也不算是说谎，毕竟他确实没有去荣国府故地看过，据说那地方闹鬼，还死过不少人呢，所以人都远远避开，并不敢轻易靠近，晁雪溪也不例外。
但他的回答，却也还是让巧姐很明显的失落起来。
静了一会儿，巧姐竟然垂落两行泪水。
这叫晁雪溪立刻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也不知道该怎么哄才好，只能问她为什么哭了。
巧姐先道了一声歉，拭去泪珠，才又缓缓说道：
“不瞒公子，我早知晓家中已经败亡无人，只是我有心愿未了——
母亲离世时我无能相送，姥姥说母亲似乎是葬回金陵了，具体何处却打听不得，叫人想去拜祭也无处寻摸，况我也无法离开此处太久，我原想着，若有人从王都来路过此地，或可帮我回去荣国府，能找寻一两件母亲使过的旧物件回来，叫我能够睹物思人，也算一了心愿，只是总难如愿。”
说着说着，又流淌起来泪水：
“我已经不知道等了多久，才等到一个从王都来的人，却又失望，所以才忍不住落泪，因为不知等下一个人，还要等上多久。”
那大概三五年也不一定能等到下一个人了。
晁雪溪在心中默默回答，若不是自己实在囊中羞涩，天色又晚，也是绝不可能找到这么一个荒村投宿的。
可他看着眼前女子伤心欲绝的模样，也是于心不忍，又想此处距离王都其实也没多少脚程，至多大半天就能到，自己若替她跑一趟，其实也不费什么功夫。
况且他现在也是灰心意冷，王都待不下去，回去家里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父母亲友期望的神色，一时间竟不知要做什么才好，既是如此，倒不如帮她一个忙，全当散心了。
既已经想定此事，晁雪溪便开口说：
“姑娘若不嫌弃，晚生便替姑娘跑一趟罢。”
贾巧姐立刻止住了泪珠，不可置信的看向他，又问了一遍：
“公子真愿意替我走一趟？”
晁雪溪便点了点头，笑道：
“承蒙姑娘收留一夜，才不至让晚生露天席地，作为回报，不过是跑几步路而已，也不算什么，只是我不知令母旧物该是个什么物件，又该往何处找寻，还得姑娘提点一二。”
贾巧姐立刻转悲为喜，连连福身道谢。
晁雪溪让她不必多礼，想了想传闻里荣国府的排场，又补充说：
“还请姑娘说一些寻常的东西，说些不好听的话，若是什么贵重物件，怕是早已经不存了，等不到晚辈去找寻，找到了，怕也很难带回来。”
贾巧姐似乎又因为这样的话，想起家中没落的惨状，一时又伤心起来，但她很快便止住了伤心事，苦思冥想了一会儿，才说道：
“我记得母亲有一件点翠镶宝石的金项圈，原是母亲的嫁妆，最后却也拿去典当补贴家用了，只临送出去前又有些不舍，掐了一处不起眼的小花钗下来留给了我，我放一个陶罐里，埋在了院子里的凤仙花下，想是没人发觉的。”
“若找不到这个，家里还有一整套的十只黄杨木杯子，大如银盆小似杯盏，是整个能全乎套一起的，其中最大的一只，让姥姥带回来给邻里们也瞧瞧，剩下九只不成套，又是木头制的，该是没人要——哦，对了，姥姥将那只大的黄杨木杯子放在西厢房里了，你可以去找找，兴许找到了，也能做个比对。”
“再不济……你能找到一只名叫佛手的瓜果，像是人手合拢一起的样子，比起来什么金银珠宝，兴许没人在意呢，我将这东西吊在了一只桃花树上，只不晓得这东西现在是不是还在了。”
贾巧姐说的稀疏平常，晁雪溪却已经听得近乎痴呆。
这些物件，在他看来已然是很稀奇的东西了，就连什么佛手瓜果，可也是第一次听说。
这位贾小姐竟是苦思冥想才想出来的“寻常物”，他倒是真正好奇，百年之前的贾府，到底是怎样的钟鸣鼎食了。
巧姐最后又说：
“公子既如此热心相助，小女愿以金鹊钗相送，聊做酬谢，还望公子莫要推辞——那金鹊钗落在院外的柴草堆里，公子一探便知。”
晁雪溪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蓦然感觉一阵刺眼的光亮，让他不得不闭上眼睛。
再次睁眼，却已经是天色大白。
日光从破败窗子照耀进来，有无尽的烟尘翻滚。
晁雪溪躺在屋内瘸腿的木床上，眨了眨眼，仍觉得好似在梦中一样。
梦中梦见的人，听到的话，若是当真去做，只怕说出去要遭人笑话。
可……万一呢。
晁雪溪闭上眼，夜晚的奇遇，仍历历在目，清晰可见。
半刻钟后，晁雪溪才起身穿戴整齐，走出门外，站在院子里环视这一处荒院，最后视线落在西厢房处。
那是只剩下半截房梁，四面墙壁倒塌了一半，站在院子也能看清里面的构造，似乎是个杂物间，什么东西堆的都有。
晁雪溪走进去，还没翻找几下，便荡起重重灰尘，让他咳个不停。
真是昏了头了。
晁雪溪低头看着衣服上深一块浅一块的污痕，不由喟叹一声，心中自嘲道，若叫旁人知晓他因做了一场梦，便要为鬼圆梦，只怕都以为他是因承受不得落榜的打击失心疯了。
晁雪溪摇了摇头，正要离去，错眼往墙角一瞅，一簇野草长在一个小盆里面，说是个小盆，却又有着细长的柄托着，不像是盆，倒像是个……
极大的杯盏。
晁雪溪愣了一下，连忙走了过去，将这大杯盏拿了起来，野草拔去，倒出里面的灰尘，又用一旁的破布擦拭干净，露出原本的样子，竟真是一个极大的黄杨木杯子。
晁雪溪其实也不认得什么材质，只这杯子是个木头做的，又个头极大，打磨圆滑，做工精妙，便立刻和梦中那位贾小姐说的话对应起来。
意识到梦里的事情可能为真，晁雪溪登时便打了一个激灵。
既然黄杨木杯子找到了，那金雀钗……
晁雪溪看向屋外，将被子往空地一放，便忙跑了出去，轻易就找到了堆着许多的柴草的地方，他将这些柴草全都扒开，却并没有看到什么金雀钗。
来回倒腾了一遍，莫说金雀钗了，连个木头钗子的影子都没。
——果然，就算真有什么金雀钗掉进去，这几十上百年的变更，怕也早被旁人寻摸去了。
晁雪溪心中有失望不假，但他本也不是为了金雀钗才答应帮忙的，所以将散落一地的采草重新整理好放在墙边后，便准者回去收拾东西，再回王都一趟。
既然已经答应了要帮人找东西，纵容对方是个鬼小姐，总也算要遵从诺言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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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荒村遇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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