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调整到最佳状态，洛九快速更衣除尘，包扎好了身上的箭伤。他心里压着石头，调息的时间并不算长，理顺了因箭气而淤结的几处关窍便收功出了房门。
门外已经有三个人在等他了。
他的目光从左至右，扫过端着药盅的李御医、提着药箱的范若若，落在了她身侧那个淡蓝色衣裙、温婉脱俗的女子身上。
想来是林家郡主。
这是他们第一次照面，没想到是在这种时候。来不及多想，洛九拱手一礼：“郡主。”
满面忧色的林婉儿福身启唇：“将军。”
洛九冲范若若微微颔首，随即将视线转移到李御医身上。御医连忙递上手中药盅：“将军，此药镇神理气，加速外伤愈合，药材是宁心安神的茯神、调和气血的当归、活血化瘀的丹参……”他大有详尽介绍一遍汤药药材的意思，听得洛将军蹙起眉心，又看了一眼范若若。
范家姑娘心思灵慧，一下子明白了洛九眼中的含义，打断了御医的介绍，为他的长篇大论提前做了总结：“方才我与李大人探讨一番，此药确实有益恢复。”
于是洛九直接伸手接过了药盅，一饮而尽。“多谢。”
“那便开始。”他趁药力散入肺腑的功夫，没有丝毫停顿地继续说道，“我会在静室为安之疗伤，一旦开始，过程中或许难以自控，需要有人在关键时刻搭一把手。若若，你的手最稳，和我一起进来吧。”
“好。”范若若应下，可是犹豫了一瞬又说：“九哥，我哥曾告诉过我一个方法，用金针刺激大穴，或能让人短暂恢复清醒。是不是先让哥哥清醒过来，也许……”
“你有几成把握？”洛九打断了她。
“我、我没用过……”范若若语塞，咬着嘴唇小声回答，“没有把握。”
“我有九成把握。”洛九微微笑了一下，安慰她，也安慰旁边的林婉儿，“安之会没事的，放心。”
他走到范闲身边，将昏迷中的好友打横抱起，一边嘱咐着范若若：“需要你做的，是时刻注意安之的情况，可以酌情为他擦擦汗。等看到他脸色好转，开始大口呼吸，立刻把我的手推离，若是发现他眉心抽搐，或是有其他异常情况，则要马上高声警示于我。你必须全神贯注在你哥身上，不能分心看我。明白了吗？”
在洛九看来，这不难，他相信范若若能做到。
可是小姑娘没应。她眼中闪过异色，脱口而出：“那你会怎样！”
洛九顿住了脚步。
他没有去看范若若，而是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范闲。“我不会有事，安之也不会有事。”
“别慌。”
他安抚着女孩，但是心里知道这或许并没多大用处，于是目光一转。
“郡主，交给你，可以吗？”
洛九和林婉儿只是初次见面，他们之间的关系很远，远到隔着至亲之死。可是此时，他们之间的距离又很近，近到只隔着一个洛九怀中的范闲。
林婉儿看着这个身着红色深衣、风姿卓然却面色疲惫的青年，眼中闪过一抹坚毅的光。
“我可以。”
静室的门轻轻合拢，发出微不可闻的啪嗒一声。门外，范若若紧紧捏着药箱的手柄，指尖攥得青白。门内，洛九双掌搭在范闲后心，林婉儿坐在他俩中间，侧着身，只去看范闲。
整整一夜。
久缠病榻的林家郡主体能虚弱，但是没有合眼超过一息，身患肺疾，但是没有发出过一丝咳喘。她握着绢帕，为他的丈夫拭去额上的汗珠，爱怜地注视着他苍白的脸。她完美做到了洛九的要求，没有让他分神一次。
直到窗外投进黎明的第一缕曙光，范闲猛然大口呼吸了几下，脸颊上多了血色。
林婉儿瘦弱的身躯猛地一震，伸手推开了洛九的双掌。
她还以为自己需要费很大力气才推得动这个男人的手，可是没想到，只是轻轻一拨，那双修长的手就软软地垂下了。
小范大人是盘膝坐下的姿势，随着洛九的手掌脱离，他剧烈咳嗽了几声，还没苏醒，又歪下身陷入了沉睡。他的妻子连忙扶住他，让他靠在软垫上。
“他没事了。”耳边传来带着笑意的温和嗓音，“辛苦郡主。”
林婉儿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紧接着也咳嗽了起来。
“休息一下吧。安之的伤不会一夜见好，但是已无性命之忧，从今天开始，每过一天，他都会多恢复几分。郡主也要保重身体，莫要太过劳累。”洛九靠在墙上，又安慰了一句。
“谢谢你。”疲惫过后，是丈夫终于脱离危险的喜悦，林婉儿的声音里满是感激。这个时候，她才终于敢回头，去看一眼洛将军。
只一眼，她手中的绢帕就落了地。
“你……”她张口未能成言，仿佛失去了语言的能力。手帕落地的同时，她泪如雨下。
静默良久，她才终于开口。
“你记不记得，你欠我一个要求。”
洛九怔了一下。
“你答应过的！你说会永远记得，你欠我一个要求！”她见他不答，哽咽着又追问了一次。
“是。”
“那好。我现在告诉你，我的要求是，要你活着！”
“活下去，洛九。”
静室再一次陷入长久的沉默。
洛将军从来言出必践，所以，他不敢应。
他没有把握。
李御医欲言又止的隐忧，范若若脱口而出的关切，是洛九避而不谈的代价。
他用生命力调和自身真气，将范闲如同利刃刮骨般蛮横的真气梳理平顺，裹挟九转熊蛇丸的菁纯药力，扫清致命的硝石矿脉之毒，甚至一举重塑范闲经脉，让它强韧到足以承载直通宗师的霸道真气，让范闲晋升大宗师再无关隘。
这一整夜，他殚精竭虑，全力救人，没有考虑其他。但去伤的能力，始终是等价交换。
洛九不知道，他之所以如此笃定此法可行，是因为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想出这样的办法。以命为柴，度厄去伤，确实是他能力的完全版。出于某种缘故，只有在他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才能想起。一旦想起，就意味着他早已不计生死。一旦使用，他就必须付出同等的代价。
柴尽焰熄，油尽灯枯，如今只是到了付账的时候。他心甘情愿。可是看着眼前哀泣的林家郡主，他为难地叹了口气，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是如此的敏锐，如此的善良，竟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红衣青年蹙眉垂首，一缕卷曲的、雪白的发丝从肩头垂落。
原来洛九，一夜白头。
林婉儿见他不应，哭得更凶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做，才能留住眼前这个青年，只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你答应过我的……”
不是因为他救了夫君的性命，不是因为范闲不能失去这个最好的朋友，就只是因为，他是洛九。
他是洛九啊！他怎么能够倒在这里！
朝阳在寂静中升起，屋中只余蓝衣女子的抽泣。直到天光大亮，才终于有了红衣青年的一声回应。
“好。”
从范闲讲过的无数故事中，林婉儿早已对洛九知之甚深。她知道他既答应了，就一定会做到。
太好了！他会活下去。林家郡主又掉了泪，这次是带笑的泪。
“我能为你做什么？”她问。
洛九此时也发现落在肩头的那缕白发，他想了想说：“别告诉安之我的情况，先找人安顿他休息吧。我再调息一阵。”这次他没有客套，也没有称呼那声疏远的“郡主”，见林婉儿点头，便伸手拉开了榻边的素纱屏风，遮住了他自己。
林婉儿明白，洛九是不想让旁人——尤其是范若若——看到他此时的样子。于是她体贴的转身出门，唤人安顿好自己的丈夫，以洛九疲惫需要静修为由劝走了范若若，为洛九关上了房门。
房间很快恢复了安静。洛九靠在墙上，长出了一口气。
他并不像他看上去的那样平静。这一日一夜间，他的心情大起大落，极怒、极恨、极哀、极乐……坠入无望的深渊，又柳暗花明，接受自己的终局，又被强行拽回。
林婉儿的要求，就是那根拽回洛九的线。
她是个好姑娘，安之得妻如此，何其有幸。所以即便离开此世，他也该能放心了。
可是，他不想食言。
怎么办？
他不想食言，让她难过。
他还想给他们的孩子当干爹。
他还有好多事情想做。想保护好安之，想教导燕子和霸霸成材，想安进列扬他们心中的抱负得以施展。
他想山洞里的工匠们活得像样，想边军将士们吃饱穿暖，想流晶河的姑娘们站着挣钱。
他想吃王启年家门口的红烧肉，想将大宗师挨个挑一遍，想去西方转一圈。
他想活着。
为自己。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一次，洛九也想为自己，努力活下去。
他不知道，这样的执念，是他破天荒的头一次。
神奇的是，这个为自己而活的执念，居然就是那个契机——那个洛九突破武道宗师所欠缺的契机。
一念起，风云转。宗师在望，命火不熄。
绝处逢生。
感谢小天使浅浅夏灌溉的4瓶营养液，小天使不吃土豆灌溉的2瓶营养液，我会继续加油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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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绝处逢生宗师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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