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文谦沉默下来，跟他一起看向人群。就这四百菜鸡，送进津洲城里连骨头都没得留下。
不过基地本来也没期待他们留下些什么。
“基地买断了他们的命。其实人这种万物之长，只要不怕感染，就算是刺刀敢死队，战斗力也是很强的。”秦宴掏了个烟盒出来，象征性地往傅文谦的方向推了推，得到同样象征性的拒绝后就拿回来，自己抽一支点上：“四百条命换全人类的一天，不算亏。”
傅文谦没说什么，末世优胜劣汰本来就是平常事。
但是……
但是傅文谦似乎在不远处的人群里发现了个鬼鬼祟祟的栗色毛绒脑袋。脑袋的主人似乎好歹也知道心虚二字怎么写，正试图绕出个弧线来躲避傅文谦的视线。
傅文谦没给他得逞的机会，径直走过去揪住他的后颈皮，冷飕飕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李团圆一手抱头，一手逃避现实地绕过傅文谦，向他身后的秦宴打招呼：“哟，呃，长官好啊？”
秦宴嗤笑了一声，弹了弹烟灰转身就走。
李团圆眼睁睁地看着秦宴那残忍的、事不关己的背影优哉游哉地远去，然后终于悲哀地意识到，再怎么逃避下去，后颈上明晃晃的疼痛也不会凭空消失。他重新运转起僵死的大脑，思考起对策来。
若无其事地谈论起天气如何？不不不这不还是在逃避现实吗？既然已经作为一个真正的男人身处战场，再怎么说也不该继续丢脸下去了吧？！
那么面对现实，面对现实啊……就这样立刻鞠躬认错如何？认错？不过罪名是什么啊？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心虚啊？说到底鞠躬认错不也很丢脸吗！
李团圆悄悄地掀起一边眼皮来，觑了一下傅文谦的脸色……没看出什么来，还是跟平常一样面无表情。他是在生气吗？还是没有？想到这里，李团圆微微挺直了腰板——傅哥根本就没理由在生气嘛！
他那样无口无心无表情的三无酷哥，就连相处很久的战友妹妹都能舍弃，更没道理会突然对一个刚认识不久的男性队友上心嘛。说到底跑来战场上送死也是李团圆自己的选择，关他傅文谦什么事？
傅文谦素来没什么感情的瞳孔里印着眼前这张自顾自一会儿沮丧一会儿开朗的傻脸，倒显得生动了许多。难道说笨蛋细菌也是会传染的吗？
“我在拿到第一片红晶的时候约定过，要照顾你。”傅文谦抬手揉了揉鼻梁，陈述道：“所以你在这里，很麻烦。”
李团圆如同没睡醒一般仰着头，呆呆地哦了一声。
双方都没下文了，沉默弥漫开来。
傅文谦几乎能幻视到，李团圆身上呆头呆脑的笨蛋细菌们正如潮水般成群结队地往地上爬，往他的脚面上爬，往他的脑子里钻。显而易见的，人就不该做不符合自己人设的事，否则就会像这样把自己也衬得像个傻瓜。
说是要照顾一个陌生人？谁啊，我吗？
“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是陌生人吧？”李团圆有点不甘地嘟囔道：“我们不是都过命的交情……了吗……”
傅文谦这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把心声也讲了出来，揉着额角吩咐道：“听着，你就站在这别动，我去让秦宴送你回去。”
“不不不不行！”李团圆颇为着急地大声抗议道：“我不能回去！”
傅文谦的脚步顿了一顿，回身等他解释。
“呃，就是那个啦，我奶奶稍微有点生病了。”李团圆声如蚊纳道：“我的功绩点不够治病啦。”
“基地的条件不是家人的十年温饱吗？”傅文谦皱眉道：“没说包括医疗费吧。”
“哦，这个啊。说是因为我是四肢健全的青壮年劳动力来着，所以基地给了个PLUS跨年礼包大放送。”李团圆红着脸，怀着一颗感恩的心道：“所以说奶奶的医药费也能报销……我好值钱哦。”
这都什么和什么，基地的人也被笨蛋细菌感染了吗？
“什么病？”
“啊？”李团圆完全没反应过来地问道。
“你奶奶。”傅文谦深呼吸一口气，问道：“什么病？”
“呃，其实也不算生病啦。”李团圆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头，道：“最近天气不是很冷嘛，我家厕所又有点漏水，就把那一小块地面都给冻上了。前段时间奶奶她摸黑上厕所来着，就不小心踩在冰上摔了一跤。老年人骨头脆嘛，就骨折了。”
“医药费我来付。”傅文谦有些不耐烦道：“你回去。”
“我不回去！”李团圆的态度意外的坚决：“这次，这次的医药费，就算是我自己咬咬牙也能付清。但是下次呢？下下次呢？”
“新年一过，奶奶今年就六十三岁了，在首都里也绝对算是高寿了。”李团圆的声音很低，比起说给傅文谦，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我，我必须去出任务，不然家里就彻底没有收入来源了。但是万一有一天，我死在任务里了怎么办？我奶奶怎么办？”
既然早晚是死，那么至少也要死得有些价值吧——这是李团圆没有说出口的话。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我的名声在基地里不算好，徐靖也说过，我害死了队友。”良久，傅文谦突然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出来：“可你不惜撒谎袒护我，为什么？”
“撒谎？”李团圆也被问得有些懵：“什么时候？”
傅文谦提醒他：“你对徐靖说，我帮你奶奶买菜。”
实际上，傅文谦压根不认识李奶奶。
“哦，那个呀，那个其实，其实是阿姨……呃，姐姐帮的忙来着。”李团圆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就是杨雪姐姐。不只是买菜，我不在家的时候多，她总会照顾周边的街坊们，我们都感激她。”
傅文谦恍然大悟，原来是承了老师的情。这也许是杨雪独有的能力——无论身在何方，她总有办法保护她唯一幸存的学生。
秦宴曾经警告过他，让他捂好自己的人皮，否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届时就难逃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可迄今为止，傅文谦自觉已经承了太多人类赠与的感情。张凝的关照如是，李团圆的亲近如是，杨雪的抚育如是，甚至首都十数年的庇护亦如是。
他总该回报些什么的。
就从遵照约定，保护好眼前这个少年开始吧。傅文谦有些怔然地想道，又抬手拍了拍李团圆瘦削的肩膀。
“我会带你离开，活着离开。”傅文谦向他承诺：“别急着送死。”
…………
部队在原地驻扎了一整日，这一日主要是用来分发装备，整备状态。几乎所有人都在腰上缠了炸药，提前预备起同归于尽。
而征战车队正式出发是在第二天的凌晨，月亮沉沉地挂在西方，一丝光亮也没有。两辆饱经风霜的99式坦克在最前面开路，秦宴则开着辆装甲车缀在队伍的中后段。他是此次作战的主力，目标只有这津州城中的王，而车队存在的意义则是把他尽可能稳妥地送到城主面前去。
傅文谦和谢温情并排坐在后座上，后者此刻昏昏欲睡，扒拉开安全带一头扑进哥哥怀里睡觉。而副驾驶上的李团圆瑟瑟发抖，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你可以扮演一个车载语音，”秦宴指挥他：“嘿siri，帮我看看地图，和平医院在我们什么方位？”
和平医院是他们出发前就标红出来的位置。这次出征前首都往津州城里派了不少无人机侦察敌情，不过大多数都被感染体很快击落。侥幸在坠毁前深入市中心的无人机只有一架，据它返回来的珍贵影视图像来看，和平医院的感染程度总体上最高，很有可能是S级感染体的盘据地。
路痴李团圆崩溃地反问他：“我们在什么方位？”
“我就多余问你，siri团。”秦宴本来也没指望他作答，只是给他找点事做，怕他给自己紧张出病来：“打开对讲机，问问简。”
简是一名A级感知系异能者，在系列中又尤擅感知地脉的流向。此刻她正身在最前方的坦克中引路，直指污染最深之地。
“我感知到了多个高污染点，”简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出来：“快进城了，要怎么走？”
“多个高污染点？”秦宴皱起眉头：“都在S级吗？和平医院呢？”
“医院距离太远，我的感知力暂时还够不到。”简的语气堪称沉重：“目前可以感知到的高污染地区有五个，都在A级。”
这不是什么好消息，但也不至于无法应对。秦宴很快做出了判断：“距离我们原定路线最近的高污染点有几个？”
“两个，”简很快回复道：“最近的直线距离不会超过五百米。”
“那就维持原定路线，深入市中心。沿途探查这两个区域。”秦宴下令道：“进城吧。”
根据过往经验来看，同一地区的感染体往往会呈现出相似的感染特征。提前探查高度感染体，也许会对摸清城主的攻击方式有所帮助。
车队缓缓进城，秦宴在脑子里反复描摹修改着突袭路线，一时无言。但是周围安静得过头了，安静到他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只有预料之外的不安感在人心中愈发膨胀。
“我听说，我听说津州城已经被丧尸占领了，对吧？”
秦宴都不耐烦搭理李团圆这傻话，这种常识性问题不是在出战前就反复强调过了吗？
但李团圆的声音愈发颤抖，听着几乎快要哭出来一样：“可我为什么连一只丧尸都没看见啊？”
的确，周围实在有些过于安静了。秦宴有些焦躁地扣着方向盘，这不是什么好兆头，意味着城内的高级丧尸太多，最低等的那一类都被吃干净了。
忽然，对讲机里的简高声警示：“感知到感染源接近——从地下，在我们正下方，正下方！”
地下？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秦宴，他一手拽过对讲机大吼：“所有人下车，爬到车顶上！警戒！”
“感染源高速接近，五秒倒计时！”对讲机里的女声交替着秦宴的声音高声吼道：“所有人警戒正下方——还有两秒！”
傅文谦在最后一秒将动作最慢的李团圆拉上车顶，但是下一秒，所有人都被掀翻了——人，车，无一不被巨大的冲击力撞了出去。傅文谦颠倒的视野里映入了这一切攻击的罪魁祸首，一株苍翠欲滴的藤蔓。
就如同前夜给谢温情讲的童话里，那蓬勃粗壮的豌豆苗一般。
它在转瞬之间冲破泥土，直接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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