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重岩叠嶂,在戌时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倦鸟归巢,山林陷入死一样地寂静里,忽然突兀地响起簌簌声,好似有人踩过枯枝时的动静。
“师兄!师姐!”楚少轩大喊一声,周遭伸手不见五指,他浑身戒备,手中的剑攥得极紧。
呜噜呜噜——
“少轩让开!”赵淮山大喊一声,从一棵参天大树上俯冲而下,剑影乍现,闪出一道金光,偷袭楚少轩的水噬蔓瞬间被劈砍成两半,断裂处咕嘟咕嘟泛着乌漆嘛黑的液体。
楚少轩惊恐地往后跳了好几步,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这玩意怎么这么难缠啊,狗皮膏药似的,弄得我浑身脏死了,师兄,你和师姐那边是杀完了么?”
赵淮山脸色凝重,身上也全是黑漆漆的污点,他袖中飞出一只葫芦,将葫芦里的液体抹在剑刃上,“没,我和温若沿海岸拦截,发现这些东西完全没有入水逃窜的迹象,只一个劲儿往西边跑,温若已经赶去和萧师弟他们会和了,对了,穆风扬呢?”
楚少轩撇撇嘴,“他呀,早跟我跑散了。”
赵淮山皱眉,“跑散了?这怪物不好对付,他孤身一人怕不是出事了,你跟我一起去找他。”
楚少轩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
——
另一边,赵温若一连斩杀三只水噬蔓,突然皱眉不解道:“萧师兄,脏东西都在原路返回。”
粘稠的黑汁顺着萧郁手中的剑刃缓缓滴落,他目光沉沉,盯着他们来时的那片天空,若有所思。
如果没看错,方才那里闪过了一道极为强烈的剑光。
水噬蔓似乎被什么东西所吸引,排山倒海地向客栈涌去。
萧郁御剑而起,像一只离弦的箭,蓝色流光紧咬在剑后,“追。”
——
没有人注意到,在他们身后的某个角落里,一只受伤分叉的触角从水噬蔓上自行脱落,以生平最快的速度朝东南方向奔去。
墨行舟倚在客栈三楼的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铺天盖地的黑潮,以及紧跟在后面的,那几道御剑而来的身影,仿佛终于寻到了一丝乐趣。
屋里没点灯,在这浓墨似的黑夜里,唯一的光点只有院里几只陈年旧灯笼,色泽暖黄,让他的脸隐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给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增添了几分烟火气。
想必是在思考待会儿怎么添乱子吧,荆澈无意间瞥见那张脸,便将他往坏处想了个彻底。
“待会儿别添乱。”他冷冷地警告道。
他不像迟岸,相信探灵的结果,探过灵之后便断定墨行舟没被夺舍,他只相信他自己,他不信世上能有谁比他更了解墨行舟,墨行舟就是变了,但他却一边猜测着这具身体里已经换了一个灵魂,可一边又时常怀疑自己的推论,这矛盾苦恼的一点完全是由于这个人的捉摸不透的行事作风造成的。
奇怪极了,若他还是魔头,怎么会性情大变,以前的他残暴不仁,现在却屡次救人,放在以前,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可他若不是魔头,为什么还要给仙门下绊子?看热闹不嫌事大么。
墨行舟看过来,眼尾懒懒地挑起,蓄着一点迷离的灯光,“好。”
荆澈一怔,他本没想到他能答应得这么痛快,然而一想到他如今的行事作风,又冷哼一声,“口说无凭。”
墨行舟来到他身边,支起下巴,歪头盯着他,眼中似有疑惑,“那还要我如何?不如给你立个血誓?”
荆澈瞧着那双眼睛,没由来地不自在,不等他说话,墨行舟又笑了起来,“若我轻易起誓,你又该觉得魔头肯定言而无信,不该浪费口舌了。”
荆澈噎了一噎,干巴巴道:“我不过提醒你一句,说什么做什么还不是在你。”
墨行舟眨眨眼,奉上双手,慢悠悠道,“不是啊,你若信不过我,可以把我锁起来,反正我如今不能暴露魔气,在你面前,还不是任君宰割?”
荆澈眼睛一亮,思路被打开,竟然开始认真考虑起来这个办法的可行性。
不行,好不容易才离开魔域,万一这人是在诈他,到时候被逼急了,真狗急跳墙自报身份,又带他回了魔域,那可真是得不偿失。
一转头,无意中瞥见自己伸在眼前那两只莹白如玉,腕骨分明的手腕,耳边仿佛又回响起了墨行舟说话时懒散的尾音。
他不自觉地蹙眉,不明白这人为什么会把“任君宰割”四个字说得跟“任君采撷”一样。
外面的黑潮越来越近,他索性别过头,不再理他,“算了,跟你说不通。”
墨行舟看他思考时一会儿展颜一会儿皱眉,顿时觉得这徒弟可爱极了,便不自觉想要逗逗他。
“阿澈啊,你今年几岁?”
“十九。”说完,荆澈目光一顿,状似随意道:“问这个做什么,不记得我的,自己的年纪总该记得吧?”
墨行舟也装的很随意的样子,笑,“记性不好,忘了,你记得吗?”
他态度一向半真半假,荆澈也分不清他是真忘了还是在唬自己,于是随口胡诌了一个,“七十八。”
墨行舟表情空了一瞬。
他确认道:“七十八?”
这么年轻?
修仙的人不是应该寿命都很长吗?按说能爬上魔尊这个位置的,属于世间佼佼者,应该也要大几百岁了吧,竟然才七十八岁,看来原主真是个天才啊。
荆澈转过头,一言难尽地看着他,道:“嗯,七十八。”
夜间的灯火晦暗不明。
墨行舟对上他的视线,轻笑一声,“想不到阿澈也会开玩笑了,不错不错,为师很喜欢。”
他忽然想起了一张苍老的脸庞——曼阿曼,没有记错的话,迟岸当初说曼婆婆七岁受天命,现如今已有百年,自己如果是七十八岁,绝不是现在这样一副年轻的模样,差点被这小子给诓了。
“嗯,开玩笑。”
胡说八道被戳穿,荆澈被仍旧面不改色,墨行舟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个冷笑话一点也不好笑。”
不过他也不恼,幽深的目光看着外面已经涌到院子里的水噬蔓,“你身为魔族三少主,却和仙门的人并肩作战,难道不觉得于理不合吗?”
身边的人久久没有做声。
墨行舟:“?”
他偏头看过去,余光里却只瞧见一抹白影从身侧一跃而下,白色衣袂在空中翻飞,仿若盈盈皓月。
他的侧脸因为瘦削,线条显得过分凌厉,迎面而来的风吹开了他的几缕发丝,凌乱地散在耳侧。
他隐约感受到了他飞身时从身侧带起的风,一阵清冽好闻味道钻入鼻腔。
深思有些恍惚,风中,却清楚地听见荆澈的低语。
“墨行舟,你觉得,我是仙还是魔?”
明明还是那副寒气逼人的表情,墨行舟却从他的眉宇间看见了转瞬即逝的迷惘。
不知怎的,心中莫名有些闷闷的。
他可从未看见过这样的荆澈。
荆澈待人接物总是冷冷的,不光是对他,还是对明显很关心他的迟护法,亦或是对白镇长或是小月恒,他周身仿若裹了一层冰,永远都得不到阳光的照耀,不是高冷,如果非要说,那大概是一种过于强烈的、刻意为之疏离感。
他对所有人设防,和所有人之间隔着一睹厚厚的墙,这堵墙的厚度硬度,难以跨越的程度,让墨行舟一个世界外来者都自叹不如。
墨行舟的视线穿过栏杆的间隔来到楼下。
荆澈在触手里厮杀着,敛华剑属于光系法器,每一次出剑都在黑夜里闪出及其漂亮的剑影,他的剑法孤绝刚烈,出剑迅速,直取要害,又姿态翩然,每一剑都能挽出极其漂亮的剑花,墨行舟在楼上观战,那一点若有若无的不开心缓缓从心头退却,只觉得极为赏心悦目。
他其实是想观察萧郁和君问的,这两位新晋的男主候选人,可是目光总不自觉地被便宜徒弟所吸引,开始还心有愧疚,强迫自己把目光摆正。
几次过后,转念一想,主角可是万众瞩目呢,不知多少双眼睛都盯在他们身上,可是便宜徒弟呢,只有自己一个目的不纯的师尊哪,多么可怜,还是多分些关怀的目光给他好了,便心安理得地追逐着场上荆澈的身影。
荆澈一时不察,被一条触手从后方偷袭了右脚,身形踉跄一下,一道蓝色剑光适时闪来,触手吃痛,蜷缩着散开。
他朝萧郁淡淡道:“多谢。”
萧郁忙的应接不暇,语气却依旧镇定,说:“不必,周公子一人在楼上?”
周公子?
荆澈疑惑地蹙眉,一抬头,不经意间和墨行舟对上视线,那目光异常专注,仿佛已经追随他很久了。
他极其快速地偏开视线,想起刚才的失误都被他看在眼里,微微耳热,心里多少有点尴尬。
一个闪身,荆澈接连劈开十几条水噬蔓。
原本还略微发愁怎么阻止这些玩意儿的再生,但是赵淮山扔给他一瓶药水,抹在剑身上,一剑刺下去,水噬蔓便不能愈合或再生,杀起来倒是方便很多。
墨行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现在便在楼上大喊:“阿澈,你好厉害!”
荆澈:“......”
荆澈感觉全场所有人都把目光分了他一眼。
原本只是耳热,现在整张脸都烧起来了。
水噬蔓数量太多了,他们几人寡不敌众,很快便被包围。
荆澈和萧郁背靠着背,抵御水噬蔓见缝插针的甩来的触手。
荆澈这才找到机会回答他的问题,“他不是一个人,楼上还有柳杨剑派的弟子。”
萧郁:“也好,他瞧着体弱,又没有灵力,有人保护就行。”
荆澈:“......柳杨弟子应该还在昏迷。”
萧郁惊道:“那你下来干什么,这里有我们足够。”
荆澈:“......”
荆澈:“......他不用保护。”
萧郁:“怎会不用保护?我瞧他分明是一脸病容,应是缠绵病榻多年。”
荆澈:“?”
真的吗?怎么可能?
可是就算是装的也不该这么真到骗过了萧郁吧?难道真如墨行舟所说,因为为缓解自己毒发时的痛苦而散尽了一身魔气?
自己当时对他的话是半个字都没信,可是细想起来,他几次为数不多的使用魔气,貌似功法运用都不如过去那般霸道。
萧郁补充道:“映山剑宗常年都有神医看顾,我自小也跟他们学过药理,不会看错的。”
荆澈还是默不作声,砍掉一坨大张着吸盘,张牙舞爪从身侧飞过的触手。
萧郁眼中闪过一丝惊叹,“你的剑叫什么名字?”
荆澈:“敛华。”
萧郁:“敛华......虽不是名剑,却有名剑的风姿,他们好像怕你?”
荆澈眸色深深,面不改色地胡诌:“也许是因为怕光系法术。”
萧郁:“这样吗......”
其实荆澈心里清楚,这些水噬蔓,是昨天晚上被打出心理阴影了。
因为他清楚若是召出敛华剑的真身,必定引起仙界震荡,所以今晚他刻意藏匿了敛华剑克制邪魔的气息,没想到水噬蔓还是如此惧怕他,倒叫他犯难。
“来了来了,来了来了......”
院落里突然响起一道嘶哑疯癫的声音。
“什么人?!”
“大师兄,这里有个阿婆闯进来了!”
交战正处于白热化阶段,突然闯入一道歪歪斜斜的苍老身影,她浑身脏兮兮的,披着斗笠,目光呆滞,嘴中振振有词。
“来了来了,来了来了......”
仿佛在念一道诅咒。
白镇长跑着追过来,声嘶力竭:“刘三娘!刘三娘!别去那里面啊!危险啊!”
然后是一道稚嫩的童声:“舅爷爷舅爷爷,等等我!”
楚少轩刚把缠绕在身上的触手甩开,满脸晦气地啐了一口,一转身,人都傻了,“怎么来了这么多添乱的!”
所有触手都停了一瞬,似乎明白了在场的所有人中威胁最小的是谁,细细的尖端一齐朝刚闯进来的三个人转了个弯。
荆澈和萧郁脸色均是一变。
触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默契兵分两路,一路小撮朝镇长他们飞扑过去,另一路大簇的一拥而上,不顾一切地捆住了在场所有能打的修士,他们离得远,根本来不及救人!
楚少轩大喊:“小心啊他们要攻击你们!”
“赵温若!!”
“君问!”
场面一度混乱。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雪白的身影从楼上一跃而下,白色衣袖鼓起风,猎猎作响,像一只优雅的仙鹤。
他接着俯冲时的力量,狠厉地砍向疯了一样的水噬蔓。
在场的所有生物都愣了一瞬。
楚少轩艰难吞咽唾沫,“那是......周旋?”
那个自称缠绵病榻多年的周旋?
缠绵病榻多年的周公子面容依旧孱弱,长剑咣当一声脱手而出,仿佛一剑就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似的,让他再也站不住,连连后退,脸色白得可怕。他突然捂住胸口,“噗”一下吐出一大口鲜血。
众人:“!!!”
荆澈:“......”
水噬蔓缓过一时的惊吓,已经重新生长了出来新的尖端触手,气势汹汹地发动了第二轮攻击。
楚少轩咬牙扭动着身躯,企图挣脱束缚,“不好,他拿的剑上没有涂化妖水......”
话未说完,只见又一道白影嗖一下飞过去,快得连衣角都看不清,待楚少轩看清人时,数不清的水噬蔓遗体已经躺在了地上。
一动不动,死透了。
萧郁也在他身后,仅仅慢了荆澈一步。
大师兄赵淮山也飞身冲了过去。
楚少轩:“......”
你们能不能不要隐藏实力啊,显得我很傻啊喂!!
墨行舟虚弱抬手,“咳咳——阿澈,师兄好累......”
荆澈心中挣扎了一会儿,隔着两层衣服让他搭上了胳膊,“走。”
他将墨行舟和惊魂未定的镇长等人护送到了客栈楼上,想了想,又画下了一道防御阵法,将这栋楼和院子里的怪物隔开。
墨行舟惨白着一张脸,笑吟吟地看他忙活一通,声音哑道:“我今日欠了师弟一条命,你说,要怎么报答你才好呢?”
荆澈冷冷道:“想不到,先欠着。”
墨行舟闷声笑了起来。
荆澈被他笑得局促,回头瞪他,却看见了一张夺目的笑颜。
可他的脸色的确苍白孱弱,只有弯起的眼睛是狡黠明亮的,仿佛暴雨肆虐之后的小白花。
墨行舟笑罢,似乎很苦恼道:“可是怎么办呢,我这个人最不喜欢跟人欠来欠去的,有仇随时报仇,有恩及时还。”
荆澈看着他那张意味不明的笑脸,觉得雨中小白花一寸一寸变成了罂粟,心中升起不好的预感。
“啊!大师兄!他们变强了!”一道刺耳的尖叫在院里响起,荆澈猛地回头。
方才分散的小触手们已经融合在了一起,长成了如同一颗参天大树一般的水噬蔓,一根藤蔓卷起楚少轩,将他高高地抛向天空。
“看,”墨行舟倚着栏杆,目光欣赏地看向下面,柔声说:“这是我送你的,是不是很壮观?”
荆澈早有心里准备了,他看着这一幕,内心竟然十分平静,“这不算,顶多是恩将仇报。”
墨行舟弯起眸子:“那你说,什么才算?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我说过了,先欠着。”
荆澈目光静静地落在他脸上,古井一样的目光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一字一句说得坚定,仿佛在讲什么山盟海誓般,道:
“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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