袖角沾着狐狸刚呕出的血,贺晃川正感到恼火和无奈,明知对方的纠缠半真半假,他却被这拙劣的招数牵绊住,以至连亲弟弟都无暇去顾及,贺青屿却还跑出来讲路怀雍如何受苦受难,顿时叫他不胜其烦,按着眉心道:
“你倒挺会挑时候,既然不服你二哥的处置,怎么不趁他在场的时候讲出来?”
贺青屿方才告状的雀跃劲瞬间熄火了,耷拉着脑袋老实道:“我不敢……”
别看贺青屿如今只是八岁稚童,趋利避害的本能却比某些混日子的朝臣强多了,就像他虽敬畏贺晃川却也知道身为长兄的对方是自己的依仗,而体弱多病又地位超然的贺青崭则完全不会惯着他,所以刚刚才会那么老实。
贺晃川居高临下地盯着发蔫的萝卜头,想到前世总是死气沉沉的老七,无法将其跟眼前狡黠滑头的小孩联系到一起,人的变化竟能如此之大……该说全然是后来母后教导的关系吗?还是宫变时彻底被他吓破了胆?
思及此处,贺晃川心头竟划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残忍愉悦感。
“咳咳……”仇岚忽然气若游丝地开口,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既是侯府世子,总归比我这个寄人篱下的质子要重要的多,殿下且先去处理吧,方才是姬岚僭越了,竟然糊里糊涂地说出那种话,可能是中毒昏沉的缘故,现下毒血排出已经清醒多了,殿下不必挂心……”
他那较平时要更低沉舒缓的嗓音瞬间抚平了贺晃川所有烦躁,逐渐恢复了寻常的沉静,贺晃川突然觉得狐狸还是有几分懂事的,即使是装出来的懂事,也叫他感到慰藉和怜惜。
“孤都答应你了,又怎么会出尔反尔?”贺晃川眉峰抬起一道盛气凌人的弧度,不容置疑道:“放心休息吧,孤在这里陪你。”
仇岚迟疑:“那威远侯世子……会不会怪我缠住了殿下……”
这话怎么听都怪怪的,好像后宫妃子争宠时会说的话呢……但周围无论太医或者侍卫此刻都不敢吭声。
贺晃川却没察觉有什么不对,只觉得狐狸愚蠢的担忧很好笑,道:“他怎么敢?他还要感谢你呢。”
说着对下吩咐道:“派人前去知会一声,免了威远侯世子的责罚,就说是靖南王世子替他在孤面前求情。”
侍卫立刻应是,转身出去通报。
贺青屿也松了口气,重新高兴起来,他哪里懂得什么叫杀人诛心,毕竟八岁的脑瓜再聪慧也经不起太多弯绕,只觉得免了责罚就是好事,就是有些好奇一向云淡风轻的大哥,为什么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靖南王世子好得过分。
倘若是前世那个贺青屿,大概会明白这叫卤水点豆腐,只是不会信这种事竟也会发生在冷血无情的贺晃川身上。
那头仇岚奸计得逞,便放任越来越沉重的眼皮垂下,沉睡了过去。
“他体内毒素可都清空了?”贺晃川低声询问身侧太医。
“回殿下,世子幸得龙血护佑,毒素未深入肺腑,多半都由方才施针逼出。”太医恭敬道:“加上世子也年少强健,之后再浸泡两轮药浴,便可无碍,不会留下任何遗症。”
“那就好。”贺晃川道:“去通禀宁王妃一声吧,让人也安下心来。”
“是。”太医应下后告退。
待众人都离去后,贺晃川才将目光投向尚在发呆的贺青屿,问道:“你怎么会想起替威远侯世子说话?”
他思忖着,老七才八岁,总不会这时便对路怀雍生出什么爱慕之情来吧。
“啊?”贺青屿一愣,忽然有种被成烈帝抽调功课时的紧张感,犹豫再三道:“威远侯府祖上也曾是朝廷肱股之臣,更何况世子刚立下功劳,二哥如此不讲理地责罚他,传出去不是会让朝臣对皇室心寒吗……”
说完偷偷抬眼看向贺晃川,后者正以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审视着他,半晌终于在贺青屿忐忑的表情下,大发慈悲地伸手抚摸了下他的脑袋:“看来先前罚你抄书并非无用功。”
“不过记住。”贺晃川又叮嘱道:“咱们兄弟间有什么矛盾闹一闹便罢了,在外人前尽量少揭你二哥的短处。”
贺青屿点点头,小心翼翼道:“那靖南王世子不是外人吗?”
也亏得他有这种质疑的胆量,贺晃川勾起玩味的笑容,现在的老七倒是让他生出几分做长兄的慈爱来,不过想起前世临死前这家伙对他那句:‘大哥,你向来冷血无情,有些事情,是你终其一生也不会明白的。’
贺晃川却是顿住,忽然模样诡谲道:“因为他对大哥来说不一般呐……等小七再长大些,就会懂了。”
不一般……是指?望着他嘴角的笑意,贺青屿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正巧这时小白也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便赶忙回过神,趁着追猫的借口开溜了。
贺晃川也没再作理会,刚才的话不过唬小孩罢了,他怎会对这狐狸动情?如同前世贺青屿那种为爱奋不顾身的举动,他大概真的终其一生也不会明白,也不想明白。
瞥了眼仍在沉睡的仇岚,贺晃川慢条斯理地解下沾了血污的衣衫,走向安置着温泉的偏殿,迈入冒着蒸腾热汽的池水中。
……
第二天感受到阳光洒在脸上的暖意,贺晃川睡眼惺忪地醒来,背后传来倚靠在男人胸膛上的温热触感,却并未惊异或疑虑,而是慵懒呢喃道:“天放晴了?”
男人故意将唇瓣贴在他耳边轻声道:“早晴了,我胳膊都被枕麻了……”
贺晃川笑着用肩头蹭了下发痒的耳廓,却是向后更深仰躺进男人怀里,将后脑搁在他肩膀上,然后抬手捏住背后男人的下巴,道:“什么时候这么会讨好朕——了?”
最后一个字噎在喉咙口,贺晃川看清了仇岚的面容,瞬间清醒过来,他竟然在半梦半醒中以为尚在前世……还把仇岚当成了路怀雍!
不过这狐狸怎么会跑到他的床上!?
贺晃川猛然从仇岚身上起来,他记得昨夜自己泡在汤泉中犯了困,然后……他低头看向身上单薄但整齐的寝衣,倏然冲仇岚目光锐利道:“你自作主张将孤从水中捞起,换了衣服,又抱到床上?姬岚,你好大的胆子!”
仇岚在看到他震惊的神色时就明白过来,贺晃川将他当成了别人,还没来得及伤心,又听贺晃川冤枉他,更委屈道:“如果我说是殿下自己穿好衣服从水中上来,钻进我怀里的呢?”
“你放——乱扯什么谎?”贺晃川厉色道:“若是如此,孤怎么会不记得?”
你上次将我浑身摸遍了,还送了定情信物,不也是转头就忘。
仇岚在心底默默反驳,心想色胚龙翻脸真快,明明之前还对他甜言蜜语的呢,越想越不是滋味,干脆躺倒在床上耍无赖道:“那怎么办?殿下不信,就治我的罪吧。”
“………”贺晃川见他神态不似作伪,又忆起自己有时候的确会不自觉地受体内烈阳气所扰,而陷入无意识行动的状态,不过这种情况下他一般总会伤了些什么,然后被下人用特制的香唤醒,昨夜竟然没惊动旁人,只是在姬岚怀里安稳睡觉吗?
他心存疑虑,又被仇岚这副模样逗出几分愉悦,便装模作样地冷哼道:“念在你余毒未清,脑袋还不清醒的份上,这次就饶过你。”
“脑袋不清醒的是殿下吧……”仇岚还因为他刚才认错人而气闷,凉凉道:“都自称朕了,也不知道梦里在做什么三宫六院的美梦。”
“姬岚……”贺晃川眯起眼道:“孤愿意给你脸面,你不要得寸进尺,忘了尊卑本分。”
仇岚默不作声,半晌嘴角忽然抿出一丝血,低声道:“心口疼。”
招数很烂,但贺晃川就吃这一套,立刻下床喊人为仇岚准备药浴,然后回头见仇岚依然那副抓着胸口恹恹的模样,又不悦地啧了一声道:“你真的很会叫人心烦意乱。”
仇岚垂眸:“殿下骂我,我觉得难受。”
“谁骂你了?”贺晃川挑眉道:“不过提点你两句,就这副活不下去的模样,真怀疑是不是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况且较真起来,你受这一趟罪也是因为无缘无故去舔我的杯子,我还没发落你轻佻作怪呢,倒是先因为你中毒而前后奔波得够呛。”
“………”仇岚又何尝不觉得自己倒霉催的,要是没因为舔杯子中毒,在刺客行刺的时候,他还能在贺晃川面前一展英姿……不过眼下也算另辟蹊径地吸引了贺晃川的注意力。
他假装咳嗽两声,绕过这个令他心虚的话题,转而道:“……那殿下可知道那群刺客是什么来路了?”
“不确定。”贺晃川看穿他的心思但也没戳破,顺势换了话题道:“但多半是追月教的人。”
追月教?仇岚觉得耳熟,好像隔壁青狐族的老祭司就经常念叨追月什么的,青狐族修炼也是吸取月光精华,仇岚还去偷学过。
贺晃川见他又那副狐狸发呆的模样,以为他一个山野狐狸孤落寡闻,便解释道:“追月教是一群专门蛊惑百姓对抗朝廷的反贼,多年来游走各地,跟百姓们灌输千年前旱魃之灾是假的、是贺氏龙族夺了水脉以挟天下的异端邪说……虽然连像样的证据都拿不出来,但仍有很多愚昧的民众对此深信不疑。”
仇岚恍然大悟,暗笑道:“怪不得那小姑娘叫你恶龙。”
贺晃川瞪他一眼,其实不以为意,前世又何止一人背后唤他恶龙?就连与他同床共枕、被他那般宠爱呵护的路怀雍,都觉得他残暴不仁。
思及此,他望向仇岚——若是这狐狸,会在见识过他发狂后依然这般热情吗?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逝,随即宫人搬着药浴用的木桶进来,伺候仇岚脱衣,后者立马贼兮兮地望向贺晃川。
贺晃川背对着他,正端起宫人奉上的药碗一饮而尽。
仇岚没得到色胚龙的关注,不甘心地询问道:“殿下服的什么?”
贺晃川淡淡道:“缓解心疾的药。”
说着仇岚已迈入药浴桶中,宫人在前面拉起屏风,贺晃川才转过来,道:“你待会儿泡完药浴就搬去西殿吧。”
镇心丸的效用上来后,他可能会昏沉难受一阵,身边有人会让他觉得不安。
说来也是麻烦,大概是因为他最近情绪牵动太频繁的缘故,也许不该如此过分亲近仇岚的,但被这狐狸百般引诱的滋味就像蜜糖,给寡淡的清水增添了鲜活的颜色,贺晃川早就对不得不压抑情绪的日子厌恶至极,又怎能轻易戒掉这种感受?
前世他是在半年后靠路怀雍挣脱出这道束缚的,但如今哪怕这道解药就在近前,他也不想再次靠近这个曾背叛他的男人,看他面对自己时那冷淡憎恶的脸,实在令人生厌。
“为什么?”仇岚那标志性的蛊惑嗓音在屏风后响起:“殿下若是怕心疾发作,那更要留下我了,说不准像昨夜那样被我抱着,什么病都不药而愈了。”
“少废话。”贺晃川扫了眼四周垂头不语的宫人,心道等回了京,要想办法将姬岚弄到身边看着,否则就他这个口无遮拦的架势,早晚让人抓到狐狸尾巴。
“唔……殿下又凶我了。”仇岚卖弄可怜道。
贺晃川才不理他,等仇岚泡完药浴便冷酷无情地将人打发去西殿,遣散了宫人,独留自己待在寝宫内。
入夜后,镇心丸所引发的头痛渐渐剧烈起来,他便一头扎进温泉中,蜷缩着身躯漂浮在水中上下浮沉,任由龙角和龙尾慢慢幻化出来。
而这一幕都被立柱后鬼祟飘动的红色纸片狐狸看在眼里。
西殿中,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仇岚骤然睁开眼,精神百倍地坐起身,却是以狐妖的真身出窍,尽管这具肉身遭了大罪,他本体却丝毫没受中毒影响,抖了抖耳朵,仇岚伏在床上抻了个懒腰,捋了两把自己久不得释放的大尾巴,只觉神清气爽。
嘿嘿,小太子不让他陪着,他今晚偏要抱着他睡,省得他老有功夫惦记那些个野男人。
想着他周身萦绕起烟雾,身形鬼魅地绕开巡逻的侍卫,神不知鬼不觉地返回了贺晃川的寝宫。
至于姬岚的身体……如果有人此时掀开帷帐察看,就会发现床上的靖南王世子已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
贺晃川头痛欲裂,意识却昏沉得要命,好像魂魄与肉身分离了一般。
朦胧间,他恍惚看见荡漾的水波中,仇岚笑着冲他游过来。
贺晃川迷糊中的第一反应是——这该死的狐狸又对他施术了吗?
毕竟之前梦中的仇岚也是这样有着狐狸耳朵和尾巴……
正想着,仇岚已经揽住了他的腰肢,将他带入怀抱中。
算了,贺晃川放弃思考,梦中能够欢快一场,暂时忘却痛楚也不错,想着他双臂勾住仇岚的脖颈,主动与人缠|绵在一起。
但神奇的是,热烈的纠缠反倒使他逐渐平静下来,并非镇心丸强硬压制后的空虚乏味,而是那种喷着火星的焦土被冰凉甘露滋润的舒适、安宁,仿佛真正融入了水中。
……
折腾到了天亮,仇岚抱着贺晃川破水而出,他的狐耳因被打湿而耷拉着,要搁往常他肯定讨厌极了毛发被水弄湿,但此刻他心满意足,轻轻用手指梳理着贺晃川的发丝,又偷偷触碰他额头的龙角,傻笑了半天才罢休。
可惜天亮的太早了,刺目的阳光提醒仇岚,他必须得离开了……
尽管恋恋不舍,但他不能以这副模样见贺晃川,更无法像昨夜那般理直气壮抵赖说是贺晃川主动。看昨天贺晃川的反应就知道,若是被对方发现自己是狐妖还不守规矩,就小色胚龙那个翻脸不认人的架势,还不要当场吃了他?
又忍不住亲了人一口,仇岚将熟睡的贺晃川缓慢放回水中,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人声,立刻变成狐狸,翻出窗户逃跑了。
殿外,路怀雍是来谢恩的,昨日听到贺晃川免去他责罚的口谕时,他还没来得及胡思乱想什么,又被告知——是靖南王世子专门求情,才让太子网开一面的。
靖南王世子。
路怀雍想起山门前贺晃川与他擦肩而过时,怀中抱着的那个俊美男子。
刚刚他出言求见便没有得到回应,是贺晃川正与那个男子在一起吗?就如同他们荒唐过后的那天,殿内也是这般静谧又暧昧……
路怀雍闭上眼,他早该想到的,毕竟太子当时醒来后那种浑不在意的态度,这种事大概习以为常了……他默默攥紧掌心,刚要转身离去,却突然殿内传来一道古怪的声响,像是有人掀开了支摘窗。
路怀雍立时顿住了脚步,皱起眉——这种寒冬,宫人怎么会随意开窗,而且也未听见有太子的吩咐声响起。
听说太子之前在客栈留宿时就曾遇刺……不妙的想法涌上心头,路怀雍顾不得规矩,踹开宫门闯入殿中,就见里面全无宫人侍奉,窗扉敞开,冷风倒灌,他目光焦急地四下搜寻,终于在汤泉水面看到一角衣袍漂浮着。
“殿下!”路怀雍冲过去,跳入水中将贺晃川捞起,摇晃着:“殿下醒醒!”
贺晃川从未睡得这么酣畅淋漓过,却突然被人扰了清梦,不耐烦地睁开眼睛,但其实嘴角还含着一抹无可奈何的宠溺,但这种好心情在见到路怀雍后顿时一扫而空。
他金眸瞬间黯淡下来,大失所望道:“是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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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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