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山之巅,占天观。
四千级石阶,对时锦而言本是寻常,但今夜却走得格外疲惫。或许是宫宴的喧嚣耗神,或许是雪夜吹了风,又或许是……最后那番莫名其妙的折腾让他身心俱疲。
踏入观门,清冷的山间空气夹杂着熟悉的香火气息扑面而来,他才真正感到放松下来。
“观主,您可算回来了!”一道清脆带着担忧的女声响起。他的贴身侍女朝雨提着灯笼快步迎了上来。朝雨与他年纪相仿,自幼一同长大,与其说是主仆,不如说是姐弟更为贴切。也只有在朝雨面前,时锦会卸下那份国师的清冷疏离。
“嗯。”时锦的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
朝雨敏锐地察觉到了:“您声音怎么了?是不是染了风寒?跟您说了多少次,入宫要多穿点,那宫宴听着就累人……”她一边唠叨着,一边自然地替他拂去肩上的落雪,引着他往寝殿走。
时锦乖乖听着:“知道了…宫里是有点冷。”
回到温暖舒适的寝殿,时锦终于摘下了那张终日覆面的面具。烛光下,露出的容颜如玉如月,只是眉眼间带着明显的疲色,唇色也有些浅白。
他扑通一下倒在床上,立马钻入了心心念念的被窝。
朝雨一看更心疼了,忙去张罗热水和暖粥。
然而,后半夜,时锦还是发起了热。
起初只是觉得冷,缩在被子里也止不住地轻颤。朝雨夜里不放心来看他,一摸额头,滚烫!再看他脸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呼吸也沉重起来,显然是感染了风寒。
“哎呀!怎么还是病了!”朝雨急了,“观主?观主您感觉怎么样?”
时锦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金色的眸子氤氲着一层水汽,看起来湿漉漉的。
“朝雨……冷……”他声音微弱,带着浓重的鼻音,下意识地往温暖的被窝深处缩了缩,像个生病了寻求安慰的孩子。
“这山上清苦,常备的药草正好用完了!”朝雨急得团团转,“您等等,我这就下山去买药,很快回来!”
时锦烧得有些糊涂,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嗯……快点回来……”
朝雨替他掖好被角,又摸了摸他发烫的额头,叮嘱道:“您好好躺着,别起来吹风,我很快!”
说完,她匆匆披上外衣,身手利落地快步出了观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中,沿着那四千石阶疾行而下。
时锦缩在厚厚的锦被里,只觉得浑身骨头都泛着酸疼,脑袋昏沉得像灌了铅。冷热交替,鼻塞得呼吸不畅,偶尔忍不住咳嗽几声,他闭着眼睛,难受地蹙着眉,心里只盼着朝雨快点回来。
想着想着,意识又沉入了昏沉的睡眠之中。
……
不知过了多久,寝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并非朝雨那般轻快熟悉。
时锦睡得不安稳,半梦半醒间,以为是朝雨回来了,含糊地嘟囔了一声:“朝雨……药……”
脚步声在门口顿了一下,随即,殿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高大的玄色身影迈了进来,带着一身从山间带来的清寒气息。
君则遣散了随从,独自登上了这四千石阶。占天观比他想象的更为清幽古朴,晨雾缭绕,钟声清越。他缓步参观,并未惊动太多人,只说是陛下特使,前来探望观主。
观中弟子见其气度不凡,衣着虽低调却难掩尊贵,不敢怠慢,又听闻他与观主昨日才见过,便恭敬地引他入内,告知观主应在寝殿休息。
君则挥手让引路弟子退下,自己循着方向走了过来。院子里种着一颗梨花树,别有一番雅致。他并未想到会直接闯入时锦的寝居。
殿内光线有些暗,弥漫着淡淡的药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独属于时锦的冷冽梨花香。
他的目光瞬间就锁定了榻上那个蜷缩起来的身影。
乌发铺散了满枕,因为发热而微显凌乱。脸颊泛着异常的红晕,长睫湿漉地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甚至带着几分疏离的金色眼眸紧闭着。原本淡色的唇此刻因高热而显得嫣红,微微张合,溢出些许难受的轻喘。
没有面具的遮挡,那张惊为天人的容颜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君则眼前。
比画中更鲜活,比记忆中更震撼。
褪去了平日的清冷自持,此刻因病而显得脆弱、娇气,甚至……有一种毫无防备的诱惑。
君则的脚步瞬间钉在原地,呼吸猛地一滞。
胸腔里那颗冷硬了多年的心,像是被最柔软的羽毛狠狠刮过,激起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而陌生的悸动。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一步步地,极其缓慢地靠近床榻。
原来他病了。
是因为昨夜雪地里……被他扛了一路,又吹了风?
一种混合着懊恼、心疼和某种阴暗占有欲的情绪瞬间包围了他。
他伸出手,指尖微颤,想要碰一碰那发烫的、看起来异常柔软的脸颊。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时锦肌肤的前一瞬,榻上的人似乎因为他的靠近带来的细微气流而动了一下,蹙着眉,更深地往被子里缩去,发出无意识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呓语:
“冷……朝雨……药……”
君则的手顿在半空。
他看着时锦毫无防备的睡颜,眼中墨色翻涌,最终化为一种极度复杂的、浓得化不开的暗流。
而时锦的意识在滚烫的迷雾和冰冷的世界里浮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气息,费力地穿过堵塞的鼻腔,引得喉咙干涩发痒,忍不住又是一阵低低的咳嗽,震得胸腔隐隐作痛。
“冷……”他无意识地呢喃,将身子蜷缩得更紧,厚重的锦被似乎也无法驱散那从骨头缝里渗出的寒意。他迷迷糊糊地想着,朝雨怎么还没回来?
罢了,那四千级石阶,她下山再上山,纵使身手利落,也需耗费不少时辰。药……他现在只想喝一碗滚烫的、苦涩的药汁,然后沉沉睡去。
寝殿的门似乎被轻轻推开了,带进一丝外面清寒的空气。
是朝雨回来了吗?他终于努力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不清,只看到一个高大的有些陌生的身影逆着门口微弱的光线走近,带着一身山间的寒凉气息。
不是朝雨……朝雨没有这么高……
他烧得糊涂,只是凭着本能,含糊地抱怨:“朝雨……药怎么才来……好难受……”
那身影顿了一下,随即更快地走近,停在他的床榻边。
一股无形的的压迫感笼罩下来,即使是在病中昏沉的状态下,时锦也隐约感到了一丝不同于往日的异样。他努力聚焦视线,朦胧中,对上了一双极其深邃的、正牢牢锁住他的黑色眼眸。
那眼神太过专注,太过复杂,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浓稠得近乎粘稠的情绪。像是震惊,像是灼热,又像是一种……近乎贪婪的注视。
时锦迟钝的大脑缓慢地运转着。这眼睛……有点熟悉……
是了,是陛下。
昨日宫宴上,最后那混乱的、被他归结为陛下醉酒失态的画面零零碎碎地回闪——雪地、拉扯、被扛上肩头的颠簸、还有那句低沉的“唐突了”……
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应该在皇宫里吗?这里可是灵山的占天观,四千级石阶之上……
是幻觉吗?还是烧糊涂了的梦境?
他眨了眨氤氲着水汽的金眸,长睫濡湿,眼神迷茫得像迷失在雾霭里的小鹿,全然不见平日在山下的清冷平静。因为高烧,他双颊绯红,唇色却异常嫣润,微微张合着喘息,脆弱得不可思议。
“……陛下?”他试探地唤了一声,声音气若游丝,几乎听不清。他甚至忘了惊讶,忘了礼仪,忘了自己此刻未戴面具,真容毫无遮掩地暴露在这位帝王面前。高热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戒备,只剩下最本能的反应。
君则的呼吸又是一窒。
这一声微弱沙哑的“陛下”,比任何精心修饰的敬语都更能撩动他的心弦。看着那双因生病而湿漉漉、全然无害甚至的金色眼眸,君则只觉得胸口那股陌生的、滚烫的情绪几乎要破膛而出。
他缓缓在榻边坐下,床铺微微下陷。时锦下意识地往后缩了一下。但他浑身无力,这细微的躲避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是朕。”君则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不知何时也变得沙哑异常。他极力克制着想要伸手去触碰那泛着不正常红晕脸颊的冲动,目光却无法从时锦脸上移开分毫,“听闻国师身体不适,朕……特来看看。”
他的理由其实十分牵强。一国之君,只因听闻臣子感染风寒,便亲自跋涉数千石阶前来探视?这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但此刻的君则,根本无暇去编造更完美的借口。从昨日确认是他,到此刻亲眼见到这毫无防备的睡颜,某种压抑了六年的渴望已然决堤,他只想靠近,再靠近一点。
时锦的思维依旧缓慢。他听清了陛下的话,原来是听说他病了来看他。虽然觉得陛下亲自前来实在有些……兴师动众,但他此刻难受得紧,也无力去深思背后的含义,只是觉得陛下能来看他,似乎……也不算坏事?至少不是一个人难受地等着朝雨了。
“劳陛下……挂心……”他艰难地组织着词语,鼻音浓重,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臣……无大碍……只是有些发热……”说着,又是一阵咳嗽,咳得眼尾都泛起了生理性的红晕,看起来更加可怜。
君则的眉头紧紧蹙起:“怎会无大碍,额头这般烫!咳得如此厉害!观中竟无备用药草?”
时锦被他不善的语气弄得微微一愣,茫然地眨了眨眼。陛下……是在生气吗?为什么生气?因为他生病了吗?他小声解释:“有的……只是恰巧用完了……朝雨已经下山去……”话未说完,又是一串咳嗽。
“用完了?”君则的声音更沉了几分,“偌大个占天观,连寻常风寒药草都会备用不及?那些弟子是如何伺候的!”
他的怒火来得莫名其妙,既气观中疏忽,更气自己昨日那般莽撞,怕是真让眼前这人染了风寒。种种情绪交织,让他周身的气息都变得冷厉起来。
时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怒气惊得瑟缩了一下。他本就病着,浑身难受,此刻更觉得委屈,又有些无措。陛下果然和传闻中一样……
他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声音更小了:“不怪他们……是臣自己不小心……陛下息怒…”
那带着恳求意味的声音,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君则心头翻涌的无名火…自己吓到他了。
看着时锦微微泛红的眼眶,君则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又酸又软。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也从未有人能如此轻易地牵动他的情绪。
他深吸一口气,极力放缓了语气,那变脸的速度若是让朝臣见了只怕要惊掉下巴:“朕……没有生气。”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竟显得有些笨拙的温和,“是朕心急了。你……很难受?”
时锦轻轻点了点头,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或许是病中人格外脆弱,或许是君则此刻放缓的语气给了他一丝错觉,他竟下意识地流露出一丝依赖,小声抱怨道:“头很晕……身上也…冷……”
君则垂眸看着他,想要伸手碰碰时锦,他收回了手。环顾四周,看到榻边小几上放着一杯清水和一个空碗,想来是之前朝雨准备的。他伸手试了试水杯的温度,已是凉透。
“凉水喝不得。”他站起身,“朕去给你换些热的来。”
时锦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有些无措地在那不算宽敞的寝殿里转了一圈,似乎想找热水在哪里,那样子竟有些与他帝王身份不符的笨拙。时锦想开口告诉他热水在哪,却又是一阵咳嗽袭来,让他无暇他顾。
君则最终在殿角找到了一个小火炉和温着的铜壶。他亲自倒了一杯温水,试了试温度,才端回榻边。
“先喝点水。”他俯下身,一手小心地托起时锦的后颈,将水杯递到他唇边。
这个动作过于亲密,时锦微微僵了一下。陛下的手掌宽大温热,托着他颈部的力道却意外地轻柔。他烧得口干舌燥,也顾不得许多,就着陛下的手喝水。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的喉咙,也没那么疼了。
喝了几口,他便仰了仰头,表示够了。
君则将水杯放回原处,看着他被水润泽后显得愈发嫣红的唇瓣,眸色又深了几分。他重新坐下,一时之间,寝殿内陷入一种微妙的寂静,只有时锦偶尔压抑的咳嗽声和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不对……”时锦缓过一点劲儿,思维清晰了些,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巨大的不安和惶恐,“陛下…您……您怎么亲自来了?这山路漫长……朝臣们……”他实在想不通,自己一场小小风寒,何德何能劳动天子圣驾亲临?这于礼不合啊。
君则看着他眼中的困惑和不安,心中那点阴暗的、想要将他藏起来谁也不给看的念头又开始蠢蠢欲动。他自然不能直说是因为想见你想得快疯了,只是淡淡道:“朕今日无事,想起国师昨日卜卦辛劳,又听闻你抱恙,便来看看。不必惊惶。”
这个解释依旧勉强,但时锦本就头晕脑胀,见君则似乎不愿多谈,也不敢再追问,只好低低应了一声:“谢陛下关怀……臣惭愧……”
又一阵寒意袭来,时锦忍不住打了个冷颤,下意识地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君则注意到他的动作,眉头再次蹙起:“还冷?”
“嗯……”时锦的声音带着颤音,从被子里闷闷地传出来。
君则的目光扫过那床看起来并不算特别厚实的锦被,再看他露出的小半张脸依旧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忽然站起身。
他竟开始解自己玄色外袍的系带!
“陛下?!”时锦猛地睁大眼睛,惊骇地看着他,“您……您这是做什么?”
君则动作未停,语气理所当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满:“你不是冷么?”
说话间,他已将那件绣着暗金龙纹的温暖外袍脱下,然后不由分说地将其加盖在了时锦的锦被之上!
瞬间,一股浓郁的气息混合着龙涎香,将时锦牢牢包裹。那衣袍上还带着君则的体温,厚重而温暖,确实极大地驱散了寒意。
可是……这……这成何体统!
时锦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天子龙袍,覆于一介臣子之身?这若是传出去……万一这恐怖的皇帝以后想起来…怀疑他有不轨之心,将他脑袋砍了怎么办?
“陛下!不可!”他急得想要坐起来,将龙袍掀开,却被君则一只手轻轻按回了枕头上。
“别动。”君则的语气带着命令,但按住他肩膀的手力道却控制得极好,既不容他挣脱,又不会弄疼他,“一件衣服而已,保暖要紧。”
“可是……”时锦还想挣扎,却被那衣袍上源源不断传来的温暖和那气息弄得浑身僵硬,动弹不得。而且,陛下的话似乎……有点道理?他确实感觉暖和多了……身体的舒适战胜了理智的惶恐。他最终放弃了抵抗,只盯着门口,想要看看朝雨回来了没。
君则对他这副被迫接受的模样十分满意。看着自己的衣袍将他裹住,仿佛一种无声的标记和占有,这让他的心情莫名愉悦起来。他甚至难得地勾了一下唇角,虽然很快又恢复了平日的冷峻。
“闭上眼睛,休息。”君则替他掖了掖被角,动作依旧有些生硬,却异常坚持,“朕在这里守着,等你侍女回来。”
守着?
时锦更觉惶恐了。让一国之君守着一个生病的臣子?这比盖着龙袍睡觉更让他惊悚。
“陛下……万万不可……”他急忙道,“臣怎敢劳烦陛下……您还是……”
“这是圣旨。”君则打断他,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睡觉。”
“……”时锦所有的话都被堵了回去。他看着陛下那双深邃的眼睛,那里面的坚持让他明白,任何反驳都是无效的。而且,他实在是晕得厉害,浑身无力,刚才一番情绪波动更是耗神。
最终,极度的不适和疲惫战胜了一切。他怯怯地看了君则一眼,像是确认般,然后才极其缓慢地、不安地闭上了眼睛。
或许是因为真的暖和了许多,或许是因为那笼罩着他的强大存在感带来了一种诡异的安全感,也或许纯粹是烧糊涂了,时锦竟然真的在那浓郁的龙涎香气息包裹下,呼吸逐渐变得均匀绵长,再次沉沉睡去。
这一次,他睡得似乎安稳了一些,眉头不再紧紧蹙着。
君则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榻边,目光深沉,牢牢地锁在时锦沉睡的容颜上。
殿外,山风拂过松林,发出阵阵涛声。殿内,烛火安静燃烧,偶尔噼啪一声轻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缓慢而绵长。
君则看着,看着那毫无防备的睡颜,看着那长而密的睫毛投下的阴影,看着那因为堵塞而微微泛红的鼻子。看着那泛着水光的、嫣红的唇……
他的眼神幽暗如深潭,里面翻滚着的是六年积攒的执念、失而复得的狂喜、汹涌的占有欲。
他伸出手指,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隔着一寸的距离,覆在时锦脸上。仿佛怕惊扰了这易碎的梦境,又仿佛怕这真实的触感会让自己失控。
“终于……”他道,“找到你了。”
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手。
无论是以江山为笼,还是以柔情为网。
他都要将这只清冷又娇气的鹤,牢牢地锁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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