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陌生地方,忽遇曾经在京中打过照面的人,明棠欣喜得差点没昏过去。
热气腾腾的馒头摊前,大腹便便员外模样的中年男人正在指点摊主,“这些馒头,都给我包下。”
明棠又饥又饿,一时昏了头,直接上去搭话。
“李管家?阁下是太常寺少卿家的管家李思吗?我是明棠,我父亲是都府尉明显忠,阁下来我家喝过酒,还记得吗?”
明棠落了难。
路上先是碰到一场时疫,车队的人死了一半,大多竟是护卫。
余下一批妇孺,走走停停,脚程尤慢,又遇上一窝劫匪。
明棠是跳了河,这才幸免于难。
至于其他人,她浸入水中时,隐约睁开的双眼,所碰都是一片血红。
这是5月时的事。
此后她只能靠腿脚前行。
跳河时她身上还带着些首饰典当了些钱财,却又实在是个小数目,只能供她不饿死,雇马车睡客栈,是绝对不可以的奢侈。
明棠脏不溜秋冲上来,李思先吓了一跳,被她点名道姓叫出了身份,这才多看了明棠一眼。
明棠现在,只还没蓬头垢面,这一身满是补丁的行头,再配上风餐露宿省钱省吃的面黄肌瘦。
李思费了些劲,和记忆里的脸对上了。
便惊呼:“棠四小姐?你怎么在这儿?”
明棠张口便要说明情况,“我……我……”
一个字说了半天,心念神转,遇到熟人的狂喜悄然淡去,明棠想起一个重要的事。
堂堂太常寺少卿家的当家总管,怎么也会出现在距京中八百里开外的这处小镇?
明棠站在离那辆马车不远也不近的地方。
这是一个车队,车队最中间的马车上,一个丫鬟掀开帘子,李思站在车边,和车里人说着什么话。
周遭人声嘈杂,备货整装,婢女护卫们身影交织。
这一幕,与明棠去年出发时的景象,几乎完全相同。
明棠有点哭笑不得。
果不其然,明显忠当时在家里的堂屋兴奋得走来走去,似乎明棠只要去了天道宫,回来就是太子妃了。
明棠那时就想到——
太子修行之事,不说其他地方,京中乃是人尽皆知。
明显忠想着近水楼台便可一朝登天,其他人,未必想不到。
只是明显忠沉浸幻想不可自拔,若是忤逆他,母亲便会受她连累。
既然明显忠会因她千里之苦而善待母亲,那她,多少也替母亲,去搏这个微渺的希望。
现在看来,她的隐忧更真了,而希望,看着也更微渺了。
李思那边说完了话,远远看了明棠一眼,招手叫了几个护卫,似乎做着吩咐。
明棠眼巴巴看着,那几个护卫走来,李思却负着手背过身,慢悠悠朝别处走去了。
明棠有点不详的预感。
几个人高马大的护卫,这时候上前,凶神恶煞,一把将明棠推搡在地上。
“去去去,哪来的乞丐,讨饭讨到我们这儿来了。”
“快滚,再敢来扰,当心打死你。”
这几人说话的时候,拳头也早就落到了明棠身上。
惊愕,混乱,慌张,恐惧,混杂着一点说不出的委屈。
明棠抱头求饶,“不敢了不敢了,大爷,放过我吧。”
有人朝她啐了一口,“不知死活的东西,还敢来找我家小姐搭车。”
明棠忍着痛,抓了个空落荒而逃。
她拼命跑,一直跑,脑袋里却慢慢想清楚了这事的缘由。
明显忠出发前嘱咐道,“切不可暴露身份。”
她本想着是谨防她车队这帮人乱嚼舌根,现在看来,父亲也未必没想到她想到的这一层。
她风吹雨淋了数个月,希望可以得到帮助,最好还能换身衣服洗个澡就太好了。
当时她脑子里就只有这些念头。
只因这些克制不住的冲动,她脱口而出和李思搭了话。
而李思态度前后一百八十度转弯。
这是人性使然。
李思和父亲在京中也不过是多走动过几次的熟人,李思对她这个府尉家的庶女,当然是不屑一顾。
更别说,她忽然现身在这地方。
这个小镇,距离天道宫还剩两百里。
对方恐怕是一眼就发现了她的目的,而且立刻心知肚明——
明棠和他家小姐,现在是竞争者。
明棠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搭上她,只给自己小姐增加麻烦。
不搭上她,明棠一个弱女子,现在看着与乞丐无疑,穷且困,几乎不可能再走个八百里回京中父家。
李思便任她自生自灭,毕竟明棠是生是死,都不太可能回去向明显忠告状。
说到底,还是她自己昏头,太过相信别人。
明棠跌跌撞撞跑着,这几天,她一直走着山路,随身的馒头早就吃完,这么一跑,她体力加剧消耗,最后她实在没力气,坐在一户人家墙边上。
明棠抬头望天。
古代穷山僻壤,出行艰巨,天空却是澄澈如洗。
蔚蓝映入眼里,却又有些昏暗,这是她意识在变弱吧。
一片叶子从人家高墙之内的树上落下,悠悠飘到她面前。
距离明棠出发到如今,现在是次年的九月,路程已走了八百里。
明棠呼了口气,鼻尖嗅到一丝冷意。
秋天又来了。
两百里。
现在天还不太冷,除了睡觉和休息,再不生病,一天紧赶慢赶,若是能走个十里左右,也就一个月的功夫。
必须在冬天前到达。
否则,苦寒降下,她未必还能活着到天道宫。
差不多十天后。
明棠到达清水镇。
镇上应是集会时期,人来人往,满条街都塞了个水泄不通。
明棠低着头贴着墙根走路,她现在换了身短装束裤,头发利索梳了个发辫甩在脑后,衣色与脸色差不多暗沉,放在人群中,相当不起眼。
不像前些天一直挨着夜冻,昨夜好歹寻了个义庄铺了稻草睡了一觉,她今日精神头不错,只想多赶些路。
一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儿,忽地窜出来抓住她的裤腿,声音却大:“姐姐,给点打发吧,我快饿死了。”
明棠吓了一跳。
乞儿行乞也要抓紧时机,正是集子人多,这时候讨要总是比平时容易些许。
明棠望了一眼四周,墙根脚下,还有不少大孩小孩儿或坐或躺,蔫蔫看不出醒睡。
其他人若要给便早给,若不给也就挥手打发,明棠这一愣神,其他乞儿眼看有戏,也都围了过来。
明棠无奈:“我没钱,没钱给你们。”
虽是这么说着,想了想却摘下挂在胸前的小包裹,摊开来捧在手里。
包袱里露出一小堆白花花的东西。
不是什么银钱。
一堆看得出有些干硬的,刻意人为给掰成小块的馒头块,就堆在包袱皮上。
明棠道:“我就这些馒头,还可以吃,你们要的话,就拿去吧。”
她话还没说完,无数只黑手早就伸向馒头块,包袱皮瞬间只留了些馒头碎末。
刚抱住明棠小腿的乞儿吃了一口,“呸呸呸,这怎么这么硬啊?噎死我了。”
另一个嘲笑道:“就你聪明,早说了这女的一看就没油水,你偏还去要,你看,白费了咱走几步,就要了这些吃不下去的玩意儿。”
随手把干馒头扔地上,路过一条狗闻声而来,倒是兴奋叼进了口里。
明棠其实还没走远,这些乞儿也没遮掩,这些话远远追着她,全部都落入她耳里。
明棠叹了口气,把包袱皮叠好塞进背后的背囊。
一路上这种事碰见的也不少了。
给也不是,不给也不是。
有些时候,一口馒头,是真能救人一命——哪怕是干馒头。
明棠从那染成血色的河中爬上岸,这一路是怎么过来的呢?
最开始还是夏天时候,馒头易馊,明棠不敢买多,夏时多买的是阴米,一边走一边慢慢嚼,偶尔太硬了,便讨杯过路的茶,泡软了连茶一起吃下去。
而天气渐冷,馒头是更实用的食物,顶饿,晒干了也不很重,路上饿了就着山溪水咽下去,就可撑个半天。
她上辈子还在学校读书时,家里也没给她多少生活费。
那时候明棠在食堂吃馒头吃得冒酸水,重活一世,再啃这些硬巴巴的馒头,故而她倒也能习惯咽下去。
若是嘴里实在没味儿,山路边倒是生着许多野果,明棠不认识也不敢吃,偶然发现几株野椒,秋来都晒成了干皮子,放在嘴里嚼一嚼,辣味直冲脑门。
多少算是提神醒脑。
明棠很满足。
初到一个陌生地方,明棠第一桩要做的事,便是问路。
特意寻了个行商歇脚的茶楼,还没进去,小二瞧了一眼,抖落肩上的擦桌布,“出去出去,这里不准乞讨。”
小二这态度,倒也正常。
明棠现在看着也就比那些睡大街的乞儿们,晚出道几个月罢了。
明棠便不进去,在门口碰见一个刚下马的行商,连忙赶上去问:“大爷,问一下,这里离天道宫还有多少行程?”
小二一边哈腰笑着招呼客人,一边虎虎甩着擦桌布驱赶明棠,“去去去,别骚扰人家大爷。”
行商面貌宽和,止住小二,趁茶楼小厮收拾他马匹的功夫,和明棠说话。
“你要去天道宫?你一个人去吗?那可远着呢,少说还有百八十里。”
明棠没回答,说了声“多谢”,刚转身往人群中走了几步,一旁有个人忽然冲了出来。
“天道宫?你也要去天道宫吗?”
这人身上还算光亮,破布丝缕倒也不少,头发也有些乱蓬,一冲出来,紧紧抓住了明棠的胳膊。
明棠都被吓住。
抓住她的,是个女子。
年岁看着只比她大几岁,憔悴的脸看得出饱受折磨和饥饿。
她一看到明棠,便欣喜若狂,与十多天前的明棠,如出一辙。
明棠不说话,慢慢打量她容貌身形,试探着问:“你是……”
见明棠不像别人那么一见她就不耐烦挥手,把她当疯婆子,女子更兴奋激动,死死抓住了明棠衣袖。
“我是太常寺少卿之女李环珠,你是不是上次那个来找我家车队的那个,那个……你叫、叫什么名字?”
分明是女子先来找明棠搭讪,这人却皱着眉开始结巴,连明棠名字都没记住。
明棠自己说了,“我叫明棠。”
李环珠点头:“这个我知道,上次李思说了,你是府尉家妾室女,对吧?”
明棠垂下眼。
哪怕在这个时空生活了十年,身为现代人的她,也从来不在乎别人对她嫡庶之判。
不过这人言语里一道带上了她母亲。
李环珠犹未察觉,看到明棠一副比她还狼狈个十倍的破落褴褛模样,多少自然而然生出些官家小姐的优越。
“明棠,身上带钱没有,我快饿死了,请我吃顿饭,还有,之后我们一起去天道宫,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李环珠朝旁边酒楼望去,她也不傻,明棠要是带着大银票子也不会是现在这鬼样,她指向酒楼边一家小饭馆。
“就这家吧!来三四碟小菜,你和我一起分着吃,你的钱够吧?”
明棠默默拨开她衣袖上的手。
“我没钱。”
这话是说谎,她买馒头的钱还是有的。
明棠五官小巧,眉目低垂本就是一副老实巴交,这又在山林野外熬了四五个月,整个人黑瘦,看着更是可怜弱小。
李环珠一听这话,再看明棠这似乎胆敢反抗的样子,顿时来气怒叱。
“明棠,做人讲点良心,当初你来找我们车队,我是没搭上你,你走后我们就遇上马匪,我这可也算救了你一命,当初我还让李思给了你点银子,你现在对我恩将仇报?”
明棠有些茫然:“银子?李管家没给我什么银子。”
李环珠落难的样子是一眼可知,李思这个名字倒是提醒了明棠。
明棠问:“马匪?你们也被劫了吗?你家那个李管家呢?”
李环珠心有戚戚,带了点哀声,“死了,李思被马匪杀了。几个婢女婆子带我逃了一段路,把我余下的钱也抢走了。”
明棠生了点同情,“原来如此。”
不过她也再度声明,“李思确实没给我银子。”
李环珠和她大眼瞪小眼,现在太常寺少卿小姐的锐气,减了点儿。
明棠更小心问:“那个,你究竟给了我多少啊?”
李环珠一点点从呆傻到醒转,眉头一拧,俏容满怒:“天杀的李思,区区十两银子都要贪,真是死了都活该!”
骂完黑心管家,李环珠态度好转许多,她再度抓着明棠的衣袖,这次换她露出一点可怜巴巴的哀求样。
“你,反正要去天道宫,咱俩搭个伴好吗?我身上一个铜板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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