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不停歇地走了半日，薄暮冥冥之时，繁华的扬州城终于出现在视野中。
即便只能远远望见一角，熟悉的城墙仍叫宋嫣为之一振，周身的乏倦消散大半。
崔玹的脸上也难得松懈了几分，进了城，便能想到办法脱险回京。
宋嫣长长呼出一口气，低语道：“我都一整日未回去了，也不知府里会不会派人出城寻我，若他们早些来就好了，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这一程下来，崔玹对她倒有些刮目相看。他原以为像宋嫣这种大户出身的姑娘，会与从前他见过的那些女子一般，娇生惯养，吃不得一丝苦，却没想到一路到现在，不曾听她抱怨。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道：“时候还来得及，可以停下歇一歇。”
谁知宋嫣听罢，拨浪鼓似的摇了摇头，“不必了，殿下，我们还是尽快赶路吧。”
她可不想再风餐露宿一夜了。
她提裙走在前，崔玹迈步跟上。渐浓的暮色下，万籁无声，唯有他们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不知走了多久，宋嫣忽觉肩上一紧，她停下脚步，侧首看向崔玹。只见他一手拉住自己，蹙眉对她低声道：“别动。”
宋嫣启唇，询问的话尚未说出口，便听到“嗖”的一声，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向崔玹。
崔玹连忙松开她，闪身躲过，目光凌厉地望向箭来之处。
几丈外的灌丛后，数道身影隐现。
那些人见踪迹暴露，并未躲避，反而明目张胆地走了出来，犹如暗夜中行走的勾魂鬼魅。
宋嫣心如惊鼓，回去只剩下一个时辰左右的路程，可这段路，她或许永远也没机会走完了。
忽而周围火光一闪，她眼前充斥着明亮的光线，火把上摇曳的火焰照出一个圈，将他们围困在内。
借着光，宋嫣看清他们的模样，与昨夜那群人一般，他们个个都一身严实黑衣，黑布蒙面，只露出一双凶恶的眼睛在外面。
她不敢轻举妄动，未几，耳边响起崔玹的询问：“诸位究竟是何人？受谁人的指使，一定要如此穷追不舍？”
他话音冷静，丝毫听不出身陷险境的慌乱。
为首的黑衣人提刀往前走了两步，“这话等你到了地下再问阎王爷吧！”
言毕，他目光掠过宋嫣，对左右的人使了个眼色，便举刀袭来。
崔玹自是察觉出这点异样，心下一沉，正欲拉住宋嫣时，黑衣人先他一步将刀刃截断他的去路。
那刀离自己不过数寸，宋嫣惊骇出声，本能地往旁一躲，与崔玹隔开了距离。
崔玹神色复杂地看了宋嫣一眼，她站在自己几臂之外，面容满是恐惧，恰如两人马车内初见时的模样。
她似乎是真的无辜，与这些刺客毫无关系。但若非她领路，他们又怎会轻易找到自己？
黑衣人不留给他更多反应的时间，纷纷挥刀向他。
崔玹眼角余光瞥过，所有侵袭不遗余力，却偏偏避开了宋嫣。
个中意味不言而喻。
他眸底怒意渐起，缠斗中一脚踢在对方胸口，趁那人吃痛之际，空手夺过他手里的刀。
幸而他自幼文武兼修，骑射剑术无一不精，现下虽以寡敌众，仍能抵御一二，不至于任人宰割。
被遗忘在一旁的宋嫣看着面前刀光剑影的一幕，怔愣片刻，方才回过神，思索如何应对。
崔玹能抵挡一时，但终究不可轻易脱身，而她一个弱女子帮不上忙，留在这除了观战也做不了什么。
她咬了咬唇，下定决心——那些黑衣人的注意力都在崔玹身上，趁无人觉察，她先赶回扬州搬救兵，再来救他。
她不敢惊动他们，屏住呼吸转身便往回城的方向跑。
崔玹击倒几名刺客后，分神望向宋嫣的方向时，她已不在原地，只留给他一个仓皇逃跑的背影。
积攒的忿恚再也无法抑制，盛怒之下，他出手越发凶狠，接连杀死几人。其余人不敢轻举妄动，围作一圈与他对峙。
双方相持不下，少顷，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从路的另一头传来。崔玹警惕地回过身，两支箭一前一后冲他射来。
他侧身躲过一箭，而另外那支箭却避无可避，深深扎入他的胸膛。
这一箭无疑是关键一击，让围绕他刺客们有了可乘之机，举刀相向。
崔玹负伤，很快落於下风。数招过去，他身上添了几处伤，应对起来显然力有不足。
匆遽中，暗箭伤他的人骑着马经过，那人亦是一副黑衣蒙面的打扮，身形挺拔，一柄弓放在身后。他只是看了他们一眼，继而策马朝宋嫣而去，到她身边后将她一把揽上马。
宋嫣慌乱中听到马蹄声骤近，随后身上一疼，整个人横腰卧在了马背上。
“救命！你放……”
呼救的话还未说完，一只手便捂住了她的嘴。
宋嫣只觉天旋地转，浑身使不出一点力气，她抬头向崔玹看去。
火把在打斗中七零八落地掉在地上，熄灭了不少，但残存的光亮足以让宋嫣看见崔玹。他身上到处是血，一手捂住胸口，单膝跪在地上，像是一头再没有力气抗御的困兽，却怎么也不肯倒下。
马背颠簸晃动，宋嫣看不清他的脸，只依稀分辩出，他仿若也在远远地看着自己。
淌出的泪模糊了视线，下一刻，她身下的马匹换了方向，崔玹彻底从她的视野消失。
……
马疾驰了几里路，道路逐渐平缓，宋嫣哭了一会，随后收整心绪，开始打量自己的处境。
这个人不知要把她掳到什么地方去，他和那些黑衣人是一伙的，他们要杀崔玹，自然也不会留下她这个活口。
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马蹄声，发觉捂住自己的手减轻力道后，微微挣开，接着用力咬在他的虎口上。
在他作痛松手的一瞬，她挣开他，从马上掉了下去。
钻心的疼痛从右脚传来，在地上翻滚了几圈后，宋嫣咬牙爬起身。
“阿嫣！”
倏地，一道突兀的声音响起。
宋嫣如遭雷击，不可置信地回过头。黑衣人已经勒马停下，随即翻身下马快步朝她走来。
熟悉的身形越来越近，及至身前，她动了动唇，良久才吐出几个字：“呈文哥哥？”
钟呈文扯下覆面的黑布，担忧地端量她，“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
“你怎么会在这儿？”宋嫣喃喃问道，而后她如抓住救命稻草般，“你快回去救崔玹，他被人追杀，就快撑不住了！”
钟呈文默默看着她，抿唇一言不发。
宋嫣霎时醒悟，怔愣地望着他，“你认识那些刺客，是你指使他们杀崔玹的。”
那张她从小看到大的脸，此刻是如此陌生。见他仍不说话，宋嫣颤抖着嗓子，质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是皇子，你杀了他，犯的是灭族的死罪！”
钟呈文低眸，“这是宋大人的意思。”
“父亲？”宋嫣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思绪被抽离了。错乱的念头一闪而过，她想抓住，却始终看不清。
“我们先回去，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好不好？”
宋嫣摇了摇头，“我要去找崔玹。”
既然那些人是父亲派来的，如若她在，崔玹没准还能保住一条命。
“阿嫣，对不起。”钟呈文说罢，便弯腰抱起她，转身上马。
“你放开我！”宋嫣拼命挣扎着，奈何与他力气相差甚远，毫无作用。
回去的路上，宋嫣默然半晌，才开口询问钟呈文有关崔玹的事，而他缄口不言，最后只道：“这事你权当不知道吧。”
宋嫣嗤道：“你们利用我杀他，还不许我知道吗？”
即便她再笨，现下也想明白了始末缘由。他们一直都清楚她与崔玹的行踪，或许还暗中推波助澜，否则崔玹出府怎会这么容易。他们这么做，正是为了这场刺杀。
可是为什么？知道崔玹是皇子，理应加以笼络才是，为何要杀他？
“我只是奉命行事，其余知晓的不多，你如果真想知道，等下回去问问宋大人吧。”末了，钟呈文又道：“你放心，那些人身份隐蔽，无论今夜结果如何，都不会让人查到我们身上。”
所以，这才是他们愿意让崔玹离开宋府的原由——撇干净宋家。
宋嫣不再言语，淡漠地望着前方。
灯烛辉煌的扬州随着马蹄靠近，但她心底却感受不到半点喜悦。
回到宋府，宋嫣便要去见父亲，府里的嬷嬷对她置若罔闻，将她直接送回了自己院中，说是家主吩咐，要她这几日在屋里好生休息，不必再出院门，连循例的晨昏定省都免了。
宋嫣明白，嬷嬷明面上说得好听，实则就是把她关了起来。
她自嘲道，她当下瘸了一条腿，又能到哪里去？
唯有茹喜见到她，兔子般地红着一双眼忙上忙下，口中自责没有照顾好她。
闻安院一切如旧，连烧毁的屋子都停止修葺，落败地立在那里。
宋嫣白日若无其事，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昼夜交替，当她夜半惊醒，抬首瞧着那轮由圆转缺的皓月时，无尽的悔恨与痛苦才如黑暗将她拥围。
无论她如何宽慰自己是无心之举，她绝无伤害崔玹的想法；又或是告诉自己，崔玹也许是上一世连累她的三皇子，他死了反会对她有利……她都逃不开心底的折磨。
是她，害死了崔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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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 1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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