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到家,爷爷奶奶已经离开了。
或许自知晚饭那出闹得难看,见江枳回来,江建华和余敏没出声责备,和颜悦色地叫她坐过去一块看电视。
江建华难得给她削苹果:“同学生日会好玩吗?”
“还行吧。”
江枳回答得爽快,手捧苹果一口口地咬着,感觉这种她最不喜欢的水果,竟然变得没有那么难吃。
“只是还行?”余敏看她一眼,“眼睛都笑弯了。”
江枳囫囵咽下果肉,指着电视里哭泣的女人问:“她为什么哭啊?”
“哦,她的爱人死了。”
“好惨呢。”
“可不是嘛,怪可怜的。”
苦情连续剧成功转移了余敏的注意力,江枳静坐一阵,做了番心理建设后,问:“爸爸,我能去你房间用电脑吗?”
得到允许后,她先去自己房间拿上数据线,进主卧时犹豫过要不要反锁房门,又怕江建华或余敏有事进来,倒显得她做贼心虚。
电脑启动速度很慢,江枳的心却跳得很快。
她想下载祁述今晚唱的那首歌。
江枳也是这时才知道,原来人在紧张的时候,手指会变得格外僵硬,在好几次打错字后,搜索引擎终于帮她找到了歌曲的下载链接。
歌名叫《小城大事》,他唱的是男声版。
客厅的光从门缝里透进来,江枳到底还是心虚,急惶惶地插好手机数据线,差点碰翻桌上的水杯。
她屏住呼吸,等到下载完成的一瞬间,就迫不及待地清除掉浏览记录。
再出去时,电视机仍在播放连续剧,江建华和余敏闲话着家常,气氛如旧。没人猜疑她用电脑的原因,一切全是她自己掀起的惊涛骇浪。
江枳坐回沙发,紧握住手机,仿佛握住了她与祁述的一丝关联。
这一晚,她戴着耳机,躺在床上反复听同一首歌。
-
次日早上,江枳被楼上弹钢琴的声音吵醒,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孩子在练习,同一段旋律总是学不会,到最后变成自暴自弃的一通乱弹。
横竖睡不着,她只好打着哈欠起床,刚打开房门,就听见客厅方向传来江建华打电话的动静。
“妈,这事你别着急,我跟余敏心里有数。”
尽管江建华声音很低,江枳还是一字不漏全听见了。
“她自己是想当妈妈的,我也想跟她有个孩子。是是是,她不年轻了,但这事,急是急不来的嘛。对我知道,家里就我一个,是该要个男孩传宗接代……”
剩下的话,江枳不想再听。
她轻轻关好门,在杂乱的钢琴声中蹲下身,将下巴抵在膝盖上发呆。
一个荒谬的想法,再次从脑海中浮现出来。
如果她是个男孩,爸爸再婚时还会把她送走吗?还是说,当他的妻子变成了另外一人时,无论她的性别是什么,她都注定无法再融入进他的家庭?
舅舅曾经在机场对她说:“江枳,不管怎样,我们也照顾你这么些年了。说到底,你跟你爸才是一家人,对吧?”
那时她扯出艰涩的笑容,回答说“对”。
可事实上呢?
江枳并不清楚答案,她甚至连该去哪里寻找答案都不清楚。
回庆川前,舅舅家实在腾不出多余的卧室,她只能睡在阳台搭成的简易隔间。
现在她有了属于自己的卧室,却仍旧很难融入,昨晚围坐在电视前的一幕像镜花水月的幻觉,只需一通电话就将其扎破。
所谓的一家人到底该是什么样,她不知道。
国庆假期的第二天,天上下着雨,楼上小孩在乱弹琴,而江枳则无比强烈地思念从未谋面的妈妈,这层思念让她打开房门看见江建华的脸时,变得更加无所适从。
吃过早饭,她拿作业当借口,说想去趟书店。
江建华不解:“外面雨下得大,不能在家里写作业?”
“老师布置的有几道题太难了,我做不出来。”江枳撒谎说,“去书店可以看参考书。”
听起来是合情合理的原因。
江建华没再劝阻:“那你去吧。”
-
中山路地铁站附近有家民营连锁书店,环境很好,点杯饮料还能坐下来看书,从康华苑出发,步行只需七八分钟。
细密雨滴砸在人行道的地砖上,溅起轻薄的雨雾。天色昏暗,风把雨丝斜斜地送到伞下,润潮了江枳出门前换上的白色毛衣。
到了书店,天气虽然不好,阅读区里空位却不多。
她沿书架往里走,想找一个窗边的座位,快走到底时,脚步猛的顿住。某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得太突然,突然到她以为是个幻觉。
祁述居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她的正前方。
他靠窗而坐,身上披着一层晦暗与清冷交错的光影,低头翻动书页的动作,像电影里几帧特写的慢镜头,隽永且绵长。
江枳下意识拿书包挡在胸前,想遮住怦怦乱撞的心跳。
书包柔韧的面料被她抓出几层皱褶,如同她复杂的情绪在颠簸起伏,既想上去打声招呼,又怕重演昨晚出租车上彼此无话可说的一幕。
正当她游移不定之时,祁述有所察觉地抬眸,目光穿过长桌落在她身上。
“好巧。”他说。
“是啊,好巧。”江枳把书包抓得更紧,“我可以坐这里吗?”
祁述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那丝困惑把江枳的勇气击得四分五裂。
窃喜过后的羞耻感覆顶而来,她仓促地开口解释:“我随便问的,主要是没有靠窗的位置。没关系,你不愿意就算了。”
“没有不愿意。”祁述看着她,目光里噙着很淡的笑意,“我就是奇怪,才十月初你就穿上毛衣,坐窗边不会嫌冷?”
“……”
江枳尴尬地哽住。
她天生怕冷,却很喜欢窗边的环境。以前没觉得不对劲,这会祁述一提,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好像非常矛盾。
见她满脸不知所措,祁述轻扯嘴角:“坐吧,别罚站了。”
阅读区的一张长桌有四个座位,江枳选择坐到祁述的斜对面,依次放好草稿本和几套模拟卷,最后把店员送来的饮料放在事先预留的空白处。
等抬头,竟发现祁述一直在看她。
两人视线对上,祁述似有好奇,指着过于整齐的桌面问:“你有强迫症?”
江枳否认:“没有。”
只是以前有位老师说过,这样有助于提高学习注意力,她深以为然并且受用至今。
没等她组织好语言,祁述已经看回手里的书:“这样啊。”
他不过是随便问问。
江枳忍不住感到失落,但又深刻地明白,她在祁述眼中无非是许思颖的朋友而已,没有深入了解的必要。
各坐在长桌一侧的两人没再说话。
中性笔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在起初几分钟的滞涩后,渐次变得流畅起来。其间不时穿插着男生翻动书页的声响,像两首互不相关的歌曲,各自保持自己的频率。
很偶尔的时候,江枳会借由从笔袋里拿修正液的机会,瞥一眼祁述搭在书沿的手。
祁述比她耐寒很多,初秋季节单穿一件短袖的黑T,从腕骨延展到小臂的线条清瘦修长。
她的目光只敢匆匆停留几秒就收回,但每多看一次,心里就多满足一分。
哪怕没有交流也没关系,她愿意在这样静谧的氛围里,抱守她不为人知的小秘密,枯坐到天荒地老。
-
大半个小时过去,江枳写完数学作业。
窗外的雨停了,只剩簌簌秋风仍在吹拂楼下的木栾树,树枝不时拍打上宽大的窗户,几瓣灿黄的花朵掉在窗台,要落不落地晃动着。
祁述在这时合拢了书。
余光瞥见他的动作,江枳笔尖一顿,假装随意地问:“这本书好看吗?”
“没认真看。”他推开椅子,作势要走,“我是进来躲雨的。”
江枳没想到他雨刚停就要离开,大脑空白。
她皱眉不说话的样子大概显得心事重重,以至于祁述经过她身边时,居然多问了一句:“你有话要说?”
“有道题做不出来。”江枳回神,胡乱指着刚打开的物理作业说。
祁述稍弯下腰,看过题目,递来一个诧异的眼神。
江枳被他看得心虚,赶紧默读了一遍题目,瞬间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这道题太简单了。
江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居然莽撞到想用如此拙劣的借口把他留下来,害怕被祁述揭穿的忐忑,让她的心跳节奏都变得紊乱。
所幸诧异过后,祁述还是坐到她旁边:“笔借我用一下。”
江枳不敢再有丝毫走神。
她专注地听祁述讲匀减速直线运动,看他用她的笔在她的草稿本上演算,甚至抢在他写完之前,就先回答说:“所以,选A对吗?”
并非想炫耀自己聪明。
而是她拥有的实在太少,她不希望连“物理很好”的印象,都在祁述心中被磨灭掉。
“嗯,还有不会的么?”祁述问。
这次她再也找不到任何借口挽留,只能笑着说“没有了,谢谢”,祁述回了句“不客气”,起身把书交还给阅读区的店员,随后离开。
不到十分钟,短暂停歇的秋雨又下了起来。
江枳抬头望向斜对面空出来的座位,凝神片刻后,又转头望向沿窗户滑落的水珠。
今天的雨,说不清来得巧或不巧。
说巧吗,它偏给祁述留出了离开的时间。
说不巧吗,却也是因为它,他们才得以邂逅在这里。
安静地思索一阵,江枳决定还是应该感谢它。
她拿出美工刀,小心翼翼裁下祁述写过的那页草稿,把它藏进了笔袋最里的夹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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