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郢坐在绿植后的座位上。
这地方斜对着商店街的中央喷泉,音乐奏响成了一个信号,近乎透明色的水柱直冲上空。
短暂的滞空后,四散落下碎在地表,重新归于水池。
陆编辑拿吸管搅着饮料,坠在杯底的冰块撞上壁沿。
那是种别样的不成调子的响动。
她对座的人半闭着双眼,困乏懒散感正在逐渐漫散。
“他写小说,并且小受欢迎——我指,”饮料在吸管内壁滑动,随着拔高的程度迅速下坠。
“从作品的内涵里挺能看出作者的三观和脾性。”
阳光滞留于半掩的那层皮肤。
苏郢的眼珠略微转动,涩胀感直落落地刺激着其中的感知神经。
他仿佛刚刚睡醒,意识还游离在九天之外。
“总有人将擅长和喜欢划上等号。”
苏郢的嗓音沙哑干燥。
他将视线转向外面,人行道上几个穿着中学校服的男生踩着滑板,在人群中见缝穿梭。
“作为他的编辑,我认为他遇上了瓶颈期,在感情的处理方面……你们多久没好好谈过了。”
他一侧的眉毛小弧度跃动了下,没有回答。
“我也不想显得自己八卦又多事。”
陆编辑把杯沿嵌着的柠檬切片丢进杯底,拿吸管拨弄它的果肉。
颗粒饱满的椭圆粒子压出些许汁水,被挤作薄薄的一层透明状。
“但我姑且说一句,必要的交谈有助于感情交流,你们不至于到了已经无话可说的地步吧。”
苏郢轻叩桌面,立起身整了下衣服,不欲多谈。
空气中夹杂着躁意,能轻易地点燃他掩起来的那些东西。
苏郢多少看过周舟的小说,在还未成型的初稿阶段。
后者惯于点着一两处无法理顺的剧情征求他的意见。
年轻的灵魂渴求救世向善,空揣满腔入世的情怀。
那些诞生在他笔下的角色——言语的灵,攀缠的骨,围裹的皮——多为此。
再深就不得而知。
苏郢从来不看到那些人的结局,周舟有隐藏至深的殉道者的情怀。
故而不需要看到结尾,从他笔下角色的处事态度就可以得出,几数身份迥异的主角,无论作出何种抉择,都在逐渐步向死亡。
那份堪称执拗的念想占据了周舟心头多年。
一如自由在苏郢心目中的定义。
中央喷泉溅散出的水汽融入了风中,经过时能感到潮湿的气流。
苏郢朝光落下的方位虚起双眼,七彩的晕泽就刻进了那片浓郁的深色中。
陆编辑是他接触的最后一个、为数不多的与周舟有交集的人。
无论过程如何,苏郢都觉得无所谓了。
像是以往他得到过的一切曾追求过的东西,在到手的那刻顿觉索然无味。
盖因目前周舟的世界里,关于他苏郢的所有,全部被剥离得彻底,包括他生活的轨迹,存在于此的现实,到他那里全成了泡影不复存在。
不是失忆那种烂三俗的发展,而是苏郢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
至多等同于他笔下角色一样模糊的含义,他们或许都存在过,只是在另一个空间。
……
苏郢鲜少入梦,他的睡眠质量谈不上好坏。
兴许潜意识里排斥着记忆那些模糊的场景,亦或是听闻梦境常与另一个世界相连。
在它的尽头,人能看见未来也能回归过去。
唯独醒后方知一切不过是基于现实愿想的虚构之物。
尘封已久、满落灰烬的边角燃起红通通的焰火。
瞳光漫散间,他朝那个房间走去。
敞开的门后,女人沁香的发丝打着卷,洋洋洒洒地垂落着披满了半个背。
苏郢能够捕捉到的、至今留存有印象的画面,永远都是彼此错身而过时仓促的一声问候,以及她风风火火离开的背影。
年幼的心脏上攀爬起绿色的藤蔓,一点点裹缠收束。
他感到了命脉被拽紧时,惊如擂鼓的心跳声。
怦怦、怦怦、怦怦,每一声都盖过前一声。
他望及垒成一叠的——由名义上身为她长姐的女人——漂洋过海寄回来的明信片,将其整合在一起扔进衣柜最里层的地方。
苏郢疲倦于跟随别人的步调,他只是和那个人一样爱上了自由的感觉。
但,他在刚成年时见到了周舟。
个高腿长的青年托着行李箱,笑容清爽又耀眼,指着新生报到专用的地图问宿舍楼怎么走。
他的声音仿佛自带低八度的效果,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询问,偏生惊动了停驻在心头的那只蝴蝶。
苏郢感觉它缓慢地抖动了一下翅膀。
那时开始,苏郢记得有周舟这号人的存在。
纵观他的过去,泛善可陈,唯一算得上不同寻常的地方,是在某一年的意外之后。
苏郢内心的图景总是充斥着沉沉阴霾,厚重的云层将他笼罩在密不透光的方寸之地。
渴慕的自由是唯一能让暴雨止歇、乌云四散、潮水退去的东西。
而周舟让他寻到了一丝不一样。
具体哪里不一样。
……
苏郢睁开眼,顺手捞开盖在脸上的杂志,油墨气息浓重的纸张令他不适地皱眉。
他盯着敞亮大厅天花板垂落的吊灯发呆。
细小精致的菱片状晶体,微微挪到角度就变换不止的装饰品。
苏郢花了一点时间来回忆梦里的场景。
就近时间轴发生的景象因隔了一层梦境而模糊不清,再细究也只是稍前一段记忆里无关紧要的画面。
他和周舟、他俩关系的开始和结束都相当理所当然。
在一起时也没见得怎么腻歪,分开后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舍。
苏郢从来就没考虑过周舟会怎么想,而是自然而然地把他和自己的心理等同起来。
一段感情的好聚好散是最为理想的状态。
他可以当成是人生路上一次良好的调剂,过了点变了味就此结束,互不相欠地回退到合适的距离。
苏郢继续他的旅途,而周舟也可以一心地考取他想读的学院和专业。
所以那段时间——以他踏上旅途为界——对他们而言,是缺少交流渐趋疏远的空白期。
到头来,苏郢未必就了解过周舟。
单从他的文字很难摸清他的性格,就如同他说的,喜欢和擅长从来就不能画上等号。
……
“哥,该做的准备都已就绪,就等你提上日程了。”
尽头的房门打开一条细缝,夏清的声音自门后传来。
苏郢应了声,杂志在手中合拢,按照当年的计划,这个点正是他开始四处旅行的时候。
日光明艳艳地趟过航站楼的落地玻璃窗。
机械播报音混杂在熙攘的人流之中,窗外是数架客机各就其位的景象。
他无来由地被那年的记忆击中。
除却目的地的不同,所有细节都透着惊人的相似,提醒他一切都在沿着不可见的轨迹悄然行进。
苏郢登机启程的那一天,周舟恰好有一场重要的考试。
所有狗血的镜头融于现实,让它变得和三流小说无多大差异。
自然没有错过不错过一说。
纵使周舟闲着无事,打从他沉默拒绝他的那刻,苏郢就知道他们之间玩完了。
周舟在学业和他之间选择了前者。
苏郢在周舟和自由之间选择了后者。
仅此而已。
苏郢只要踏过安检门,兴许就能再度重走一遍老路。
撇下周舟,去找寻他认定的自由——这个源自幼年无可企及之人造就的抽象概念。
同时他将再一次错过了解另一个人的机会。
行李箱的拉杆被紧紧拽住。
苏郢的双脚钉在地上两秒有余,他听闻队伍之后响起人的一两句咕哝抱怨。
那种心脏被外物收束的压迫感久违地袭来,犹如困顿沉默的凶兽睁开了双眼,下一瞬就会直立起来。
播报声再起时,他已经落座于机舱临窗的位置。
机械咬合音渐次远去,取而代之的是稀薄云层坠于其下的景象。
苏郢在中途转机的城市暂歇,搭上前往A州的长途客车。
几经转往抵达了少有人迹的地方。
柏油浇筑的路途两侧尽是盘根错节的树木。
苏郢在绕山而建的公路某个岔口下了站,盯着告示牌上的异乡文字,脑海中浮现起某幅隐喻的图景。
一天前的苏郢还未想过会站在这个位处山间的简易木屋前,等待着敲门声落下,屋主从里面探头。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松木的清香,夕阳余晖斜斜地横穿整个树林,一直延伸到屋檐之后。
不存在第二下的问访,木门朝里启开一条缝隙。
苏郢与屋主有了短暂的对视。
他甚至呈现出一秒的怔愣,原来他已经遗忘了对方眼中的神采。
目光的交接仅在一瞬,望及来人时后者朝里退了几步,门因此而大开。
“我以为你不会看那些明信片呢。”
说不上她同记忆中的模样有什么差异,依旧是泛着卷的黑发披了满肩。
即使说着类似感慨的话,从她脸上也寻觅不到丝毫惊诧,平平淡淡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
“那你就不必每到一处便寄回来这么一张,说炫耀都不够资本。”
苏郢迈过门槛,经过她时感觉到其视线落向外侧,“姐。”
“可别,我受不住这称呼,毕竟我是被扫地出门的坏女人。”
她顺了顺长而卷的黑发,将它们整个盘起。
“说吧,千里迢迢找到我这里来的目的。”
“厄尔尼瀑布。”他开门见山地坦言。
“我在那里见到了——”
苏郢专注凝神时,那双眼睛有种难言的认真,某种强烈的情绪似能在顷刻间喷涌而出。
“两年前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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