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剧院越来越近。在剧院门口,一团巨大的氢聚变反应堆,一个遥远的物质星座,正在闪闪发光。
她在等我。她站在剧院门口,有些疲惫地吹着口哨,我认出这是暴力革命的新曲子,看来她已经听过了。她低头看眼手表,翻领蜷缩成一团,前臂裸露在风中,头发在微风中飘荡。
我走近她,打了个招呼。
“今天是个看话剧的好日子。”她说,“这一整个晚上都是我们的。”
“我只睡了两个小时。”我揉揉眼睛,“我们进去吧,外面怪冷。”
我们在观众席坐定。
从刚才开始,我就开始感觉不对劲,像有人在背后监视。我假意要去洗手间,果然不远处另一个身影随之立即站了起来。我步子迈快,在拐角后停下来静候。我没想到的是,几秒钟后从墙那边冒出来的人既不是特务也不是警察,而且非常眼熟——
是罗轭。他的制服大衣前面敞开着,脖子上的围巾看起来像是胡乱缠上去的。一绺额发落在眉毛上面,比平时仓促,像刚运动完。
典型的跟踪狂。
他来这里干什么?
我在进入他视线的那一刻一把扯住他,将其拉到阴影里。
“你来这儿干什么?”我踮起脚,拉过他的衣服,恶狠狠压低声音问他。
“看……话剧。”
“这理由,骗骗小妞还行。”我朝他翻了个白眼。
我注意到,他的胸口别着一根银白色的钢笔。
“我实话实说了。我刚刚接到无线电,他们声称凌晨出门有泄密之嫌,派我来监视你。况且,你没有报备。”罗条子说,“他们还在考察你是否具有体制内人员的能力。”
“你是我妈还是你上级是我妈?这是我的私生活!”
“我在休息日离市也得交申请。只要你的私生活合理且健康,我不会介入。”
“这个剧院几乎他妈的就在咱家门口!你在暗示什么呢?!”我狠狠盯着他的脸,攥紧胸口,“那,冯百极呢?他只比我小两岁,他的私生活就‘合理’且‘健康’了?”
“他的本职工作出色,私人生活也很正常,从来没有在凌晨出过门。”
“这话他自己听了都不信。”
“你的问题够多了。她还在等你呢。我只是作为督长出现,只有在你出现范围外的行为后拥有介入权。换言,如果你假装我不存在——”
“罗轭,闭嘴吧,我他妈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我低声说,“别让我看到你碰梅溪一下,好吗?”
“我不会。”他冷静地说,“你想得太多。”
他倒像在循循善诱地规劝。我看着他那置身事外的样子,诞生一种朝那儿来上一拳的冲动,但很快抑制住了:对前军人动手动脚,不是自取其辱是什么?
这笔烂账以后再算。我尝过好几次被监视的滋味,背后的眼睛,墙上的眼睛……都像数十条冰冷的蛆虫,在脖颈上肩膀上爬行,爬行。
直到坐到座位上,我还是始终没想明白。应该是被怒意冲昏了头脑,比起解释,这更像是嘲讽的借口。他在证明什么?向我传达什么的信息?他——
“泊松?”
梅溪的呼唤将我从思索中拉回来:“洗手间人多吗?”
“几乎没有人啊。”我回过神来,编个状况说。
在寂寥厚重的管弦乐中,她正瞧着我,手里攥着笔。她膝上放着一本布满黑色钢笔字迹的笔记本,旁边一页的下半部分被一副行星轨道的示意画所占,线条很复杂,分辨不出画的是哪颗。上半部分的推演段落中断在最后一行中央,没有句号或者别的标点符号,看起来画一幅行星画只是一时兴起。
“你看起来一晚没睡。局里出什么问题了?”
“……天翻地覆。”我说,“最近的任务出了些难办的问题,让我有些精神衰弱的苗头。”
“是那张照片吗?”
“大致如此。”我向后瞟了一眼,“这个时代根本没人在乎超自然、先知性的东西——这类虚无主义的消息,怕是传出去也没几个人会信。你想听几个吗,权当听童话?”
“不用说了。”她说,“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下一次说也来得及——
再说,你的同事也在这儿,对不对?”
我毛骨悚然:“你怎么知道的?”
她朝我眨眨眼睛:“这里根本没有洗手间。”
真是操了。我忙问:“那你怎么知道我的同事在这里?”
“因为你进来的时,有位先生走在你之后,服装和你上一次穿的衣服一模一样,我猜是工作服。你进来时正在气头上,我猜和他有关。”
“怎么看出来我生气了?”
“你的右脚有点跛,不明显。对于你们这类久坐人群,大概率是静脉曲张,跛着走可能会好受一些。”她说,“可你进来时速度飞快,甚至都忘了该跛着走,说明你脑子里被另一种东西占据了,根本没余地分给体态问题。”
“你知道你在情绪激动时会攥胸口吗?我上次就注意到了。现在,你的上衣前胸部分的褶皱非常凌乱,刚到时还没有呢。所以,你们发生了口角。为什么呢?我想想……”她偏着头思考了半晌,“可能在我。我猜测,你们局风纪严格,他是你上司,不希望你在凌晨以某些罪名丢掉工作,特地来*看管*你——如果你们提前商量好了的话,一般情况下不会出现争吵。”
“猜对了□□成。”我说,“我的右腿是在一次恐袭中挨了一刀,静脉曲张算并发症;他不是我的上司。他是中央派来的督长,我对他负责,他对我监督。没事,我们不管他。”
那台上的女人戴着有繁重花卉的蕾边帽,仿佛一根装点鲜花的女式手杖。她刚刚得出,钱德拉塞卡极限是无自转恒星以电子简并压力阻挡重力坍缩所能承受的最大质量,这个值大约是1.4倍太阳质量。
〔先生,当白矮星的末日来临,它会塌缩成一个体积为零、密度为无限的好东西的。〕她说。
她忽然对我说:“我时常觉得很多东西都没有意义。意义只是黏在鞋底的口香糖,当你让它脱落,你的行走将不再受到束缚,你也便不再受到意义的蛊惑——事物会显现出原初的面貌。”
〔有一面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我的可人儿,这个问题的谜底是什么?〕
“我有过虚无主义的哲学命题。在虚无主义的熔炉中,我们可以以新的视角看待这个无意义的世界。请抓住这种‘没有意义’的感觉……”
〔是死亡。〕剧中上时代的女人边笑着,流下波光粼粼的泪。
“在我学生时代,看到他们对着某道题抓破脑袋的样子,就感到疑惑:匕首也只是锻造之下的金属物,令你浮想联翩的文字将只是几种符号不同排列的矩阵,答案其实已经在里面了。
但他们说,反向地,将金属物锻造成武器需要淬火敲打,得到答案也需要抽丝剥皮。过程是堵墙,再怎么虚无也无法忽略。
但我没懂。世界上没有‘皮’这个概念,什么东西的本质就都摆在那儿了,你只需要把它拿起来瞧,怎么会需要‘理解’呢……
如果你发现所有东西尽头都是虚无,一切都毫无悬念、盖棺论定时,存在就成了一种累赘。你就找不到任何意义了。思考是无用的,活着是无用的。”
〔活是一个伪命题。如果先人发掘出的真理都建立在不切实际的假设中,如果自始至终我们都只能被限制在现象世界,而无法达到任何认知上的超越。
那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死神啊,请你尽快为我戴上花冠……〕
“这是透过现象看本质。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此及彼,由表及里,这是很好的天赋。”我说,“但是,那些美丽的曲线与几何,真的不止是‘皮’。他们更是极其美丽的一种表达,一类超然物外的形式。试着把眼光放在更近些的东西上,去理解他们想要给你表达的效果……”
话剧继续进行。一种黏稠的困意渐渐像水泥灌满心头。我努力睁着眼睛,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对这出戏很感兴趣。到了后面,我甚至都不顾条子有没有盯着我看了。我的脑中开始想那个流浪汉、那幅地狱绘图——那上面真的是我吗?是我带来了瘟疫吗,还是说“瘟疫”只是某种象征?
……
……
困意像一块轻巧的裹尸布,将我柔和地挟裹其中。人、图腾、无意义的符号,像春天漂浮在一片干燥的灰色中。
希区柯克式变焦。忽然我周身涌起潮水般的掌声。我努力看了一眼表,凌晨3点53。我回头望眼条子,他还穿着黑制服稳稳坐在那里,兴致缺缺,阴魂不散。
我脸红到脖子根,暗暗为我买轮毂盖的几百块钱喊冤——这是次要的,主要是跟女孩出来看话剧还睡了一整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是丢死人了。
“对不起……”我说,“我没有料到自己会睡着。”
梅溪宽容一笑,把掉在地上的眼镜递给我:“你还睡吗?我们还有半小时呢。”
“吓都吓醒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她低声说,“实际上,我喜欢你们的分局。在国家机关指派的245个分局中,你们是这庞大的理性齿轮中唯一的感性之物,像一张皱皱的小小的、杏子味的口香糖纸。”
“真的吗?你不认为我们幼稚吗?像陪小孩子玩过家家……”我惊愕地说。
“用最优美的数学与几何解读神谕,这是多浪漫的事情!”她又像一个神圣的比喻家了,“宇宙间每个粒子都有自己的位置、速度与运动方向。这像个无人在意的超自然末日玩笑,但如果你们停滞不前,整个世界可能就会在毫无预料的齿隙间死去。”
“那你不生气吗?”我小心翼翼地问,“我搞砸了……”
“其实我也不喜欢这场话剧,在外面总比一个人强。你救了我一次。如果是我的话,我还会找他借一个肩膀靠,这样睡得好一点。”
她说这话的时候,含着一抹柔和的笑容,眼睛也并不是在看着我——我对于那道充满穿透力的目光是无可奈何的,宛如一颗燃烧的恒星,仿佛穿越了重重物质上的阻碍,窥探到了物体本质与扩延的分界点。
“她把一切看得太透了。”我想起院士的话,“这适合当科学家,她是天生的科学家。但从社会上讲,看得太透并不是一件好事,它会让人……丧失某些东西。”
现在,我才真正理解他的话。
如果把每个人比作一辆车,那么他们内部都会有一座发动机,或大或小,或新或旧,或高功率或低功率……它会驱动他们前进,前进,死方止息。
但是她。她是一辆好车,零件很多,效率很高。但如果拆开看她的发动机,你就会发现——
她根本没有发动机。她没有任何东西驱动她前行。一个原因,一种意识。她没有任何理由走到今天。我终于知道先前她身上巨大的哀伤是什么了,那是车身用来铭记发动机空缺的一块烤漆。直觉用我留住她的,正是这块裸露的烤漆。
“你先前把我分析得头头是道,现在该我了。”我支起头颅,“我也擅长推理,而且比你更胜一筹。”
“我不相信。”她故弄玄虚地说。
“你,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在执行一件神圣的事。但被我打断了;你对我表现出来的耐心和专业是一种包装后的轻度失望;你根本就没有对未来的打算。”
这次轮到梅溪堕入猝不及防的惊愕。她的瞳孔在虹膜中央迅速放大,几乎侵占了仅剩的狭窄空隙。
“我走时的衣服褶皱分布暴露了我,还是我鞋跟上出现了某个地方的泥?和我的头发有关吗?”
我摇摇头。
“我保证我的失望不是对你的,而是对……另一些东西的厌烦。我只想以这个身份对这件事做的尽善尽美。是不是我的肢体语言和微表情出卖了我?再简单一点,我的导师?”
“都不是。”我看着她。“是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所透露出一些总被忽略的东西。”
“你是心理学家吗?每个面部表情在你眼里都是一串唾手可得的数据?天哪,我没见过如此厉害的分析师。”
“没有那么夸张。只是用直觉作为推理的主干。”
“那不是太感性——”
“人一般不依赖纯粹的表象推理,而是更实际的、人情的推敲。”我说,“有的时候,感性并不是弱者的表现。”
“我输了。”
我笑着说:“这又不是比赛。在我这里,你永远都是个赢家。”
凌晨的街道冷冷清清。
“我的休息时间还有20分钟。”她看看腕表,抽出支烟,“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抬起眼睛接上她的目光,她的虹膜在夜灯寥寥的投影下闪烁出一种微弱且温和的光点。她的鼻梁,她砂纸一样的嘴唇,她紧绷的下巴。一小缕白雾从她唇间逃出来。
就在这个瞬间,一种将其堆满的悲伤又溢出来了,然后随着烟雾消失飘散,像从未存在过。一阵巨大的……痛苦,被携带的痛苦,一直在她的身体上翻涌,如同漆黑又模糊的浪潮,在她的眼睛深处得已窥见。可她的表情仍是自然闲得,她仍有人型的外壳。但其下呢?
我无法想象下去了。
剖析不是件难事,但在真相轰然落地前,推测也仅是推测。
我知道罗轭还在死死盯着我。就算他今夜不盯着我,这种柏拉图性质的交往也不会怎么发展了。
“如果我给你发消息,你会来吗,像今天这样?”我说,像轻轻地关门。
“我会。”她掏出自己的传讯机,也是特洛特,只不过有很多磨损,“如果你需要我,就拨这个号码。”
这句听起来倒像真心的,可理论上倒像个谎言。我没有多问,默默地看着美丽的火花猛然迸发,化作烟灰,给街道留下泪痕的纪念。
“那你以后会同我说很多很多话吗?”
她脸上的光学现象止息了,然后被疾驰而来的有轨电车遮挡。火星从弓型集电器上飞落而下。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挨得很近,看着天一点点亮起来。
在我们俩分别十分钟后,我听到一声巨响从湖边传来,仿佛一颗小型炮弹砸在水面上。我扭头,看见有东西沉下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