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终于被小心打开,凉风裹挟着中药气息充斥着整个屋子,金棠抓着衣袖的泛白指尖终于松开,仿佛如释重负,他心底没由来有些怨,但不知道怨自己还是怨对方。
“主子,你没睡?”
四火点着烛火,看到窝成蛹似的金棠很是惊讶,可随着灯光照进,他这才发现那白皙鲜妍的面容上全是水渍。
“主子!”
四火慌了,金棠瞎眼后从来没这么流泪过,他匆匆放下烛台,也不管自己奴才的身份,一骨碌爬上床挨着坐下,胳膊碰着胳膊脚碰着脚,也不管对方是不是会扇自己巴掌,强横地将金棠掰开擦拭眼泪。
他擦得很小心,如同清理一件精致贵重的器物,一边擦一边柔声安慰着,可金棠的眼泪越来越凶,狼狈地让四火有些手足无措。
“是四火不对,我说了混账话,我不该肖想。主子,你打我吧,你消气就莫哭了。”
他怕金棠再把刚好的眼睛哭坏,实在没了法子,横了横心将人一把抱住。
怀里的人有些挣扎,可哭声却小了些,四火更加用力抱紧了,手中的肩膀瘦削,皮肉也没几两,他心里发疼,眼里也有了酸涩,安慰的话带些沙哑很是自责。
“主子,莫哭了,当心眼睛。我...我不做你的眼睛,我做你的盲拐,你不好我就跟着,你好了我就走。”
他松开金棠,颤抖着从怀里摸出两样东西。
“我刚刚去了外头,让木匠刻了东西,你摸摸。”
他强硬地把东西塞到金棠手里,金棠抖着身子,人有些傻。
是一只木雕海棠。
“秋天没有海棠,只能用这个代替,等到了春天,我把那颗桂花移了种海棠。”
他说得有些快,像演练过很多次。脸也通红着,只能庆幸金棠是个瞎子看不见。
第二样东西是个板子,上面刻着蚯蚓一样的符号,金棠摸着摸着,忽然就明白了这些弯弯绕绕。
是木刻的字!
“木匠说这个你能摸懂。”
四火将两样东西硬塞到金棠手里,同时紧张得盯着对方的神色,怕这个骄傲的主子胡思乱想又发脾气。
“出去...做这个?”
金棠摸索着手里的东西,湿漉的睫羽像两把小扇。
“是,你看不见东西心里苦,我知道。”
金棠不说话了,他的心在砰砰跳,似乎要跳出喉咙口。
他没想到四火会做这些,应该说,即使他还是原来的金棠,也没有人能挨了巴掌还巴巴地回来低声下气,替自己考虑着其他事。
“为什么?”他问。
“你犯不着...”
“我说了,做你的盲拐,别的不想。”
四火有些着急,他拉着金棠的手摸上自己的眼睛。
“我想你好,我见不得你这个样子。”
他看着金棠,如同看着当年被父母抛下的自己。
“我...太监。”
金棠拉着他的手摸向下面,四火怔了怔,没明白他的意思。
“我知道,我第一天就知道了。”
“太监,不好。”
金棠边说边有些发抖,这是他最为不堪的身份,也是华丽织锦下最丑陋的虱子。
他想让面前这个傻小子明白,自己是个多么不可沾染靠近的烂泥。
“太监也有好坏,你不坏。”
四火摇摇头,随后想起金棠看不到,拉着他的手摸向自己的脑袋又摇了摇。
金棠的心底破了口子似有什么流出,他想把手抽开,可又舍不得,怕面前的人又如刚才消失不见。
“阉人,看不起。”
四火生气了,他从没这么大胆子在主子面前发脾气,可金棠自怨自艾的样子,像是谁都能踩一脚唾一口,让他没由来的心疼。
“阉人也是人!也吃五谷杂粮有七情六欲!掉了胳膊断了腿的人照样吃吃喝喝过日子,你只是伤的地方不一样,与他们没有分别!”
金棠被这突然而来的气势吓着了,他眨着湿漉的眼皮,嘴唇微张,脑子被四火喊得嗡嗡响,身子也有些发抖。
“成为阉人不是你的错,阉人被看不起也不是你错。”
“是世道的错。”
四火说到后头有些语无伦次,他终于也流下了泪,胸膛起伏着让金棠心中那个口子破得越发大,脑中不断重复着年轻人清晰的辩白,如同远方的钟声将他耳膜震得生疼。
“你就当我做奴才上瘾,愣是犯贱想呆在这。留下我吧,等你不再需要我,我会走。”
金棠再忍不住心中的激荡,他窝在四火怀里,贪婪地嗅着苦涩的中药气息,闻着虽苦,可他的四肢百骸都灌入颤栗和欣喜,连带着空荡的眼眶都似乎有了生气。
腕间的红绳再次绕上,两人偶尔会再去巷口坐一坐,即使门口这条路金棠已经不再需要指引,双方却都装不知道似的牵着。
屈凤观察着带斗篷的人很久了。
他今天终于忍不住,下了茶楼坐到了金棠对面。
四火察觉到身旁的人有些僵硬,他看了看对面这位气宇不凡的公子,眼里生了警惕。
“在下屈凤。”
身旁的人听到这个名字忽然蹿起了身,抬脚就想走人,可身形不稳一个踉跄,人就往后栽去。
四火被吓了一跳,他从没见过金棠如此慌乱,斗篷的纱帘在混乱中掀起一角,屈凤的瞳孔缩了缩,那张侧脸...那张侧脸...分明是!
他也匆忙站了起来,一只手伸着就要去扶,被四火冷冷拒绝。
“回去。”金棠开口。
他的面色皲裂,自闻到那股安息香就心脏发紧,等到听见曾经日思夜想的名字,连片刻伪装都不想捱,硬生生就要逃开。
屈凤看着两人走进巷中的一间屋子,他定在原地,眼中闪过欣喜,愧疚,愁怕,无数声音和脸在脑中走马灯似地流过,让他抓不住。
入夜,四火沉默着替金棠擦身,他察觉主子自碰到那个叫屈凤的就不太对劲,魂不守舍,寝食难安,屈凤那桃花眼中的神情,分明也是同样的惊诧和意外。
他的主子和那个屈凤,关系不一般。
可四火算什么,他顶多算一根盲拐,只能由着主子吩咐,主子不交代的,他不敢问。
第二天,屋门被叩响,四火惊诧于有人来访,开门却是昨日那端正的公子。
“我找你家主子,烦请通报。”屈凤说。
四火突然觉得自己好笑,明眼人一看他就是个奴才样,自己也就仗着金棠眼瞎,巴巴地求着讨着。
“找我家主子什么事?”他的语气冷了下来。
屈凤不说话了,随后从怀里摸了摸,摸出一小盒胭脂。
“帮我转交给你家主人,明天同一个时辰,我还在巷口茶楼处。”
金棠拿了那盒胭脂,他现在用手探物已经非常熟练,只摸了一瞬就将那盒东西扔了出去。
四火心底是高兴的,他正要将那劳什子东西踹得远些,却突然听到金棠唤他:“四火,帮我捡回来。”
四火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脑袋不情不愿的将东西捡了回去。
“明天...你不用跟着我。”
金棠如是说,随后像是怕四火误会似的补充一句:“我和那人有事没交代完。”
金棠看不到年轻人恹恹的神情,四火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那高悬的星星因为意外掉到了自己怀里便以为能拥有,可星星就是星星,月亮只要一出现,他就会回到天上围着转。
四火目送着金棠顺畅地走过一步步台阶,绕过早已熟悉的障碍,最后坐在了两人每次固定的位置。
他想,可能主子离脱拐的日子不远了。
四火就这么自愿受刑似的逼自己看着那两人,微风吹拂,他看到金棠灿烂的笑意,忽然再忍不住,转头进了院子。
“好看吗?”金棠掀开斗篷的纱帘问道。
屈凤看着这张熟悉的脸,昔日顾盼神飞的水眸已成了枯井,干瘪地耷拉着,面上却搓着胭脂,白里透红,像熟烂的甜果一般。
他苦涩地说道:“好看。”
“骗子。”
金棠笑了,不知道是说那句好看,还是其他。
“金棠,我对不住你。”
屈凤说出这句日日夜夜忏悔的话,心下终于松了松,像是补偿般,他握上金棠的手,语气有些激动:“我护着你,我帮你走!”
金棠笑得越发恣意,像朵艳丽的海棠,只是没了灿烂的蕊心。
“走?走哪去,我瞎了,哪也去不了。”
他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你要护着我,怎么个护法?把我藏起来?”
屈凤瞪着眼有些窘迫,他正要解释,金棠忽然又开口:“你知道的,我一直在等你。”
那个笑收拢了,飘无的眼眶看向屈凤。
“等不来,我就死了。”
“金棠死过一次,重活一回,他不想等了。”
“我不日就会回京,如果不想被阿留的长刀宰,尽早离我远远的。”
金棠握着茶杯的手在发抖,他看不到屈凤的表情,但应该是震怒且失礼的,一想到这他就有些想哭想笑。
但对面久久不出声,连声喘气都没有,金棠疑惑,他又等了片刻,甚至开始怀疑屈凤是不是走了。
“阿留?”男人终于出声,只是声音怪异。
“怎么,屈大人看不上我们阿留?那我可以禀告督公,让督公与屈大人聊聊。”
屈凤看着面前这个一派自得的美人儿,他意识到金棠完全不知道织造局垮台的事。
金棠说的阿留,早已黄土一抔,那个督公,也已被押往京城。
“金棠,跟我走。”
屈凤忽然生出一股冲动,他想带着这个懵懂的人彻底远离这些纷纷扰扰,然后,然后...然后他们...
金棠似有所感抬起头,他咀嚼着那几个字,生咽了下去,咽得嗓子发胀。
“现在替我抹上,我跟你走。”
他掏出怀里的胭脂扔在桌上,撩起纱帘等着。
屈凤看着在桌上打转的蛤蜊盒,伸手接过,脑中振奋地叫嚣着走到了金棠面前,正紧张着将手指沾了嫣红,茶楼上却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
底下两人具愣了愣,屈凤像是回了魂,他定定看着自己的手,周围已经有不少路人在观察着他们,金棠虽瘦但看得出是个男人,而屈凤抹胭脂的动作如同昭告着亲密,将文人的斯文体面扯得稀碎。
他犹豫了,接着顶上又有人唤他,让他快些上来罗列阉党罪状。
金棠失笑,放下了纱帘,他无意识地咬着舌头,直到熟悉的铁锈味传来才惊觉醒过神。
“屈大人,你知道吗,我原以为你和谢一鹭一样,都是窝囊的读书人。”
“我看错了,又猜对了。”
“谢一鹭不是,可你确实窝囊。”
金棠粲然一笑,突然斟了一杯茶朝自己脸上泼去,随后就着茶水不管不顾地在脸上擦拭揉弄着,手心仿佛起了火,要将那些曾经见不得的心意和情愫都通通烧个精光,烧个痛快!
精心涂抹过胭脂的脸此刻被抹得脏污凌乱,连那空荡的眼眶都泛着红色。
“金棠!”
屈凤痛苦地悲喊出声,金棠胡乱擦拭的手突然被人擎住。
不是屈凤,是四火。
“我们回家。”只一声,就足以让金棠落泪。
年轻人对上屈凤的视线丝毫不怯,他确实是个奴才,可他只是金棠的奴才,这个屈凤...
屁也不是!
楼顶的人已经不耐,开始探出身仔细瞧下边的情况,屈凤攥着秋扇,沉默地看着两人并肩走进巷子,而他还是如从前一样,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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