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乐八十四年,戌时。
“夕彦,父王让我和兄长到东宫正殿,不知道所为何事?”
柳丞屹刚过完十八岁的生辰,行五,是南靖皇帝最中意的皇孙。
他素来沉稳,此刻俊秀的脸庞上也难掩慌张。
不知道是不是祖父最近夸他,甚是仁善招致父王不满。
柳丞屹身姿如松,一双丹凤眼生得不怒自威,他垂眸瞧着面前,被称作夕彦的少年。
少年貌若好女,一张芙蓉玉面,因为暑气透着薄薄的桃花粉。
五官精致无暇,如同被奉于佛龛的神像,雕琢得美异无双。
一呼一吸间,圣洁更加鲜活,在烛火摇曳点缀下,状若神妃仙子从画中走入世间。
他的眉眼,天生落墨三分瑰丽的媚,眸子却干净澄澈,神情凛然,将这艳色塑得十成的惊心动魄,叫人只一眼就能沦陷其中。
“主公莫慌,若您父王问及,您祖父出行前同你说了什么,您直接回答便是,切莫遮掩。”
夕彦是柳丞屹为顾迎霏取的字。
此刻顾迎霏甚是冷静,一双白皙的手为柳丞屹整理好衣着,披上外袍。
三年前,顾迎霏在淮州疫灾中成为孤儿,被前来赈灾柳丞屹救下,在其麾下接受训练,成为一名谋士,根据计策需要可变更身份,在暗中相助。
“我会扮作宫女,候在偏殿,和暗卫们保证您的安全。”
柳丞屹接过顾迎霏手中的改良短刃,放入手袖,心头舒展许多。
“你明明还小为兄两岁,竟还比为兄镇定。”
他将不安按下,拍了拍顾迎霏的肩,“有劳了,夕彦。”
“是,主公。”
顾迎霏目送柳丞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一刻也不敢耽搁,乔装完,混入了侍奉的队列。
柳丞屹快步走到东宫正殿时,兄长柳晟知的副手,孙茂,以及父亲的数位门客都整装待发。
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今夜定要发生大事。
匆匆进入殿内,柳丞屹打眼便看到了,本该在祖父身边护卫的兄长,他神色愈发惊异,全了礼数就急忙问道:
“父王,为何兄长会在此处?”
太子柳泽煊背对着柳丞屹,昂首盯着面前高悬的匾,仅题四个大字,忠孝节义。
柳丞屹认得,这是祖父的字迹。
“圣人在我二十八岁时,将此匾赠予我,那时,它上一个主人的血迹还未干。”
柳泽煊身着参加祭祀时的衮冕,能隐约闻到焚香者虔诚的血腥味,他以眼神描摹着梨花木上暗沉的印记。
“如今,我想成为它最后的主人。”
圣人携皇后避暑,算来,刚至阳山行宫,父王的意思是要谋反吗?
柳丞屹被这个念头震悚,立刻跪了下去,满眼是藏不住的慌乱,更多的还是不解。
“父王,这万万不可!”
见柳泽煊并不看他,柳丞屹正要向前,柳晟知抽出腰间的刀。
这位年轻的侍卫步军都指挥使,身披铠甲,手握玄铁,将磨得最锋利的刃,对准了自己的亲弟。
“子岳,祖父随先帝开疆拓土,见惯了背叛,手足相残,因此才最最看重仁孝。”
柳晟知用刀尖轻轻地,拍了拍柳丞屹的脸颊。
又执刀顺着他的颈部右侧向下,顿在他的腰间,像是思索了片刻,最终落在他的衣袖,眼里是稳操胜券的轻蔑。
“正如你负剑觐见父王,咱们柳家,从来不是什么温良之辈。不论你装得有多好,最终都免不得要同室操戈。”
刀身传来的冰冷,让柳丞屹的心脏砰砰跳着。
他不确定父亲是否曾下过,要将他就地正法的命令,但是眼下开口解释,道出真相是什么还重要么?
饶是祖父曾在出行之前,真的将社稷托付于他,于父亲而言,只是多了一匹必须杀死的拦路虎罢了。
“子岳,为父已经三十九岁了。”
柳丞屹的脑子很乱,当他听到柳泽煊的声音时,还是下意识地全身颤抖了一下。
柳晟知嗤笑了一下收了刀,让开了道。
柳泽煊走到了柳丞屹的面前。
“我还想再看看今年的落雪,和年夜的万家灯火。”
一人之下的天家子,好似普通的男子那般说着平凡的愿望。
而这个愿望,才是世间仅有的稀罕,不晓得要站在多少尸首之上,才能最终摘下那颗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太阳。
“可是,母亲她也跟随祖母去了阳山行宫,能不能容许儿臣将她接回燕京?”
柳丞屹此刻尤感渺小,一双手轻轻地拉住柳泽煊的衣摆,像是八岁小儿一样小心翼翼地乞求着。
男人居高临下,眼睛笼在阴影的最深处。
深夜的山崖不会回应迷茫之人的手足无措,徒留呼唤回荡折磨着耳畔。
柳丞屹求救似的朝柳晟知看去。
“兄长,这可是咱们的娘亲啊,怎么、怎么可以就这么舍弃?”
白衣少年错愕着,好似砸碎了一地的玉盘,再也没办法拼起来。
只是自顾自地涌流着无尽的雪水,只要溅入一抹宫墙的朱砂,就能被染得面目全非。
在柳晟知记忆中,柳丞屹几乎从未流过泪。
就算是小时候自告奋勇踩上桂花树的枝桠,帮他拿风筝,摔得狗啃泥,也是仰着脏兮兮的小脸,笑弯了眼眸。
说着,我不疼,兄长。
而如今,大悲之中,这勇敢的少年郎,无意识地落下眼泪,无助地看向他。
柳晟知别过脸去,将利刃收起来。
“苏家的人马会想办法保住皇后。”
怎么可以?
为什么要这样?
柳丞屹不敢激怒父亲,却焦急地想着其他说辞,手死死地抓住手边的衣袍。
“父王,我……”
随即,柳丞屹便瞳孔震颤着,眼看他一直仰视的亲近之人,抬手一根一根将他的手指掰开。
然后以手掌贴面,用拇指替他擦掉眼泪。
“子岳是要害死为父啊。”
和他如出一辙的丹凤眼中,再不见往日的和善半分,只是冷漠的疲倦。
像是历经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失去了最后一丁点耐心。
不等柳丞屹再说什么,柳泽煊便收手越过他,朗声道:
“接到急报,圣人突发旧疾,兵分四路,收捕殿前司虞候张陶、御史萧仲远、左涪。”
阳山行宫方面并没有来使传令,由太子门客为使者传召捕人,这如何取信于人?
就算这场豪赌得胜,父王依旧会被史书载为谋反上位,更遑论若是……
“若是有人不从呢?”
柳丞屹转向身后,“父王当如何?”
“自然是杀无赦。”
柳晟知一边揣摩父亲的意思,冷冷地回答着,一面上前将弟弟从地上拽起来,又低声说道:
“仔细你的命,乖乖在房里待着,父王这次是动真格的,母妃那边我会派人去救。”
再朝他点了点头,柳晟知将手里的人向前搡去,大声警告:
“想清楚你的立场,认清谁是你的君。”
至此,在偏殿侧耳听了全程的顾迎霏,立刻趁乱脱队,返回西苑卸下伪装,换上夜行装备,等待与柳丞屹接洽。
半刻之后,柳丞屹大步流星跑了回来,确认没人,他即刻关上书房的门,神情还有些恍惚,不可置信的喃喃着。
“我父兄竟然要谋反。”
他一口饮尽顾迎霏端来的茶,快速地思索,“他们的动作很快,大抵两个时辰内就能控制上京。”
“主公,您一定要呆在东宫不要出去,此时来不及救人,我即刻持节到阳山面见皇后娘娘。”
顾迎霏有些不放心,他握住柳丞屹正在颤抖的手。
“您要相信我,我会在燕京的人马到达之前就办妥。”
说罢,得到柳丞屹首肯,顾迎霏正要行动,被他拉住手腕,对上一双澄澈的眼眸。
“夕彦,你要小心,不行就舍弃我吧,但一定要将我娘亲救下。”
望着那个苦涩的笑,顾迎霏戴上黑色的面巾,不愿露出悲悯的神色,让主公难过。
十八岁的少年,面对剧变,又怎能无动于衷?
“主公,您一定要等我回来。”
坚定地说完自己的回答,顾迎霏咽下苦涩,身轻如燕地从窗边翻身而下。
走密道出,他策马在燕京大门被关上之前,一越驶出,朝东边的阳山而去。
阳山距离燕京两百里,所幸道路平坦,彻夜疾行,应当能在日出前到达。
顾迎霏的马,是主公赐予的汗血良驹,他取名为昫雷,奔跑起来速度飞快,风驰电掣。
第二日卯时一刻,即将抵达阳山行宫正南门。
“大人,我是御史萧仲远……”
马蹄声愈发近前,将正南门前的说话声给掩盖去。
侍卫朝正在说话的中年男子摆了摆手,示意他停下,眯着眼睛看着来者。
这身姿并不魁梧的男子,身手甚是矫健。
他身后是翻着鱼肚白的天际,此时虽说已经是早晨,但胆敢在圣人卧榻之所纵马,如果不是已然疯癫的狂悖之徒,就是燕京确实发生了什么大事。
他神色紧绷地将人拦下,正要问来者何人,看到顾迎霏手中持着的节,辨认了真伪后,立刻肃然起敬。
这长约八尺的竹竿,可以是路边茶馆的支撑物,可一旦如此在顶端束着牦牛尾制成的节旄,就代表了圣人的无上权威。
这人,不管是什么身份,此时,是从燕京来的使节,其分量贵不可言。
“我要见皇后娘娘身边的长御姝云。”
顾迎霏将马交与侍卫,指名要见这名女官。
在旁边焦急地等候着的萧仲远一听,顾迎霏并不是太子妃的娘家苏家之人,连忙上去搭话,表明身份。
“大人若是从燕京来,便能清楚,我真的有急报要上奏。”
顾迎霏知道此人,是刚刚被东宫点名要杀的,忠于陛下的良臣。
萧仲远出身已然有中落之势的缙安萧氏,为官二十三载,虽没有再往上升品级,但恐怕也是靠积累的人脉,提前得知了风声。
否则,作为一届文官,怎可能只是身上挂彩活着到此处?
不论如何,此时未往缙安逃亡,抛开为功名保命动机,这份勇气已算是可敬。
顾迎霏作了一揖,“御史幸苦,便与我一同觐见。”
“多谢大人。”
萧仲远喜出望外地将手上的一袋银子,暗自塞进侍卫的手里,咬牙忍痛动作迅速地跟上顾迎霏。
但两人很快就止住了步伐。
四名全副武装的私兵拦住了去路,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太子妃殿下代为接见使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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