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轩哥儿,听说你要到燕京做官了,不知能不能带你表弟前去,让他给你做个跑腿的门房,自家人也有个照应。”
进门还没几步,嫁到槿陶镇富商家做主母的婶婶,就拉着儿子迎了过来。
她可耳朵尖,听到了使者两个字,又圆滑地向萧仲远夸起儿子。
“表哥,我家小子你是知道的,最是听话,做事又认真,学问也是不差的。”
话滚话接连不断,见萧仲远被堵得没法推拒,似乎真的在思考。
萧君霆心中另有打算,面上却不显,将鲈鱼交给小厮,净了手走了过来。
“婶婶说的在理,但也不能耽搁表弟学业不是?”
萧君霆转向表弟温和一笑,风度翩翩,直叫少年红了脸,心如鼓擂。
“表哥,说,说的是。”
瞧这做派也是个沉不住气的,萧君霆心中有了判定,道:
“这样吧,我有同窗在县里做主簿,你课业之余可以向他请教。”
萧君霆话毕,少年倒是懂分寸,知道自己的斤两,心满意足地拜谢。
婶婶却面色划过一丝不甘,眼珠子一转又露出笑容,谢过之后,领着依依不舍,小心翼翼回望的少年走了。
在镇上待了两日,萧君霆已经摸清了这家的情况。
刚刚这个少年,就是最能拿得出手的好苗子了。
得到他的回复,其他人大抵也没有底气再来询问,往后只用巴结这婶婶就是。
府中正在准备宴席,尽是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还有几个小孩在捉狸奴。
叔侄两人找了个稍微安静的地方坐下,又听萧仲远补充了些细节,和萧君霆猜的大差不差,他开口道:
“叔父何必接下这圣旨?”
阡竹巷的血还未洗干净,左相一脉就被悬首示众。
父与子之间,不到尘埃落定,谁又能说自己预料的准?
但不论谁留在龙椅之上,择那安坐之人为主君,才是最上策。
更何况,经过此番洗牌,原本已被分食得干净的朝堂,也会留出空位入席,实在是一箭双雕。
正是如此考虑到近年来,燕京会有易变,萧君霆作为缙安萧氏唯一一个,有望进入殿试拔得头筹的小辈,才暂缓了仕途。
他先以母亲逝世守孝三年,博个淡泊贤名,不沾党争。
父亲去世的早,如今即将要脱去孝服,竟牵连上这种事,这叫他如何能面对,母亲托付的一家老小?
总不能将家人的性命,悬在那铡刀上作赌吧?
萧君霆从来只做有把握的事,这步棋被搅乱,说不定会直接走向败局。
实在太险。
“您也知道,虽然家中已经有颓势,但只要不行差踏错,待我入朝堂之后,定能重振家族荣光,何必趟这浑水?”
“叔父相信你。”
萧仲远何尝不清楚个中道理,只是……
他看着先前追着狸奴满园跑的孩子们,欢笑着往这边来,为首的小姑娘,一把将狡猾的橘黄色毛球捞在怀里,不由得笑了起来。
“还记得叔父和你说过的诩昀台吗?”
曾祖父萧秉的这段事迹,萧家儿郎们耳熟能详。
那时,萧秉作为先皇未出潜邸时的旧友,追随先皇,立下汗马功劳。
在拿下了,制造数个连环大案的北漠探子之后,官至左相。
缙安萧氏一时间风头无两。
却因为觫州大旱饥荒,为民请命开粮仓,受百姓们赞誉,引爆了天家忌惮的最后一缕导火线。
君臣离心,终究,萧秉问心无愧,亲赴鸿门宴。
先皇将知己斩首,虽事后查明确是诬陷,但那鲜血已顺着诩昀台,二百六十三个台阶浸透了隆冬的雪。
唯独落一滴真龙的泪,如红梅绽开,在夜深时悼念那故人。
实在是一段忠臣佳话。
萧君霆第一次听完,只觉得是哄小孩的。
等到更长大些,才发现,这个典故,竟连大人们也有不少是奉为圭臬的。
如今么,与曾祖父师出同门的江郃,也登了自己的诩昀台,落得个反贼的名号。
“叔父,您觉得诩昀台的那场雪冷吗?”
萧君霆随着萧仲远的视线看去。
庭院里的槐花树,沐浴在耀眼的光芒中,被小丫鬟打下一片雪白,分不清是花瓣还是冬日的苦霜。
萧君霆的问题有些沉重,萧仲远把双臂向后撑,仰看着天。
那燕雀叽叽喳喳从房梁下展翅,飞向云端。
“人一辈子,总少不了要叫雪落个满头白发。”
他顿了顿,“不过么,和我这条老泥鳅不一样,你总会有你自己的道。”
萧君霆盯着萧仲远看了片刻。
叔父这是心意已决,但,真正操盘的是他,只要把这事,在合理的范围內拖一拖,也能免去些野火烧身。
但要是使者不好拿捏,舍命陪君子就避无可避了。
“您还真是信任小侄。”
萧君霆勾起唇,有些无奈地眯起桃花眼来。
正要陪萧仲远一起,在暖阳里坐个片刻,眼波流转间,他的视线被曲折的廊道中,一个人影牢牢地锁住。
那是一个身着靛蓝色衣袍的少年,月白色的腰封将他的腰,勾勒得如若柔柳。
他正往这边疾行,帏幔被微风轻轻荡起,露出一张美玉似的面庞,鬼斧神工地雕琢出圣洁。
当那人的狐狸眼抬眸看来时,萧君霆被其中迸发出的璀璨夺目的媚色,震颤得屏住呼吸。
就好似来到了一处桃源小筑,那平平无奇的案台上,摆着一株兰花,只一眼嗅得幽香,就被那抹蓝,引诱着,痴狂地想要往更神秘的深涧奔去。
萧君霆第一次在人的身上感受到了,想要得到什么。
就好似,这位少年就是那王权的化身,让他夜不能寐,孜孜以求。
眼瞧着少年已经在一旁站定,萧君霆终于收回了心神。
他究竟是哪家的小公子,难不成,这一方小镇中,真能谋得一个可塑之才?
萧仲远一睁开眼,就看到这么个美人,点头直叹,“这小郎君可真俊啊。”
沈卓骁从廊道那头小跑而来,朝顾迎霏行礼。
“大人,我按你的指示,让兄弟们摸查了同心商会的守卫布局。”
顾迎霏道谢,接过他手里的图纸,仔细地看了起来,沈卓骁朝萧仲远颔首致意。
“萧御史可真是悠闲啊。”
意识到面前这小公子,就是圣人亲命的使者后,萧仲远噌地站了起来见礼,舌头都不受控地打结介绍着。
“这位便是阳山派来的使者,苏允。”
刚刚萧仲远重述那时那景,牢记圣人旨意,隐去了顾迎霏成了苏家义子的部分。
萧君霆也愣了一下,行了礼。
“见过使者。”
他原以为会是苏家的嫡孙前来,没想到只是个这么年轻的小公子。
大抵是苏家二房,送来镀金的传话筒,若是到时候事态不利,还能让这替死鬼背起一切,舍了便是。
苏家,真是好计谋。
大抵圣人也没有多放什么心思在这上面。
瞧这唇红齿白的小狐狸,装得倒像那么一回事,想来也是可怜。
但这正是拿捏使者,把控局势的好时机,他萧君霆可不会放过。
萧仲远把人引入室内,关上了门。
顾迎霏一眼都没看萧君霆,把这图纸牢记了下来后,放在萧仲远手里。
“燕京传来消息,太子遣长子要攻陪都,此地是唯一的落脚点,今夜,我们要奇袭同心商会,断了燕京的补给。”
他低声说罢,萧君霆道:“且慢。”
既然燕京已经和陪都有先约,只要援军一到,阳山未必能稳拿京畿。
换句话说,也不是抗旨,只是稍做拖沓,既卖了人情给太子,同时这局的胜与败便由太子一力承担。
“我们缙安萧氏在往日里,与同心商会有生意上的来往,他家管事的这几月都宿在醉花楼,把这贼首擒了也能把稳些。”
萧君霆拱手,神色郑重,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他绝无二心。
顾迎霏凝视着面前这个男子。
他本不指望萧家能配合多少,毕竟世家都有顾虑,但能从苏氏那边得到最新的动向,说白了,主公的兄长也是希望,太子如此行径能被圣人从轻发落。
但这厮竟然明晃晃地要拖时间,将自己摘干净,当真是因势利导之辈。
想来,萧仲远能得到消息在事变当晚逃走,萧家手中的人脉,萧君霆未必不会拿来勾连燕京。
或许,他就是柳晟知此行的内应也说不定。
顾迎霏面上展露着乖顺的笑意。
既然这萧家子,将他当作绣花枕头,那他便将计就计,套出这人的底牌。
顾迎霏不动声色地摁下,沈卓骁即将脱口而出的质疑。
“萧监军比我年长,我能将你唤作哥哥吗?”
漂亮少年的声音软了三分,凝成一丝舒心的甜味。
那模样盖不住天真,让萧君霆心中生出一点愧疚,但更多的是因为那一声哥哥,如羽毛扫过耳畔,酥到了心里去。
萧君霆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竟有些迫切地点了点头。
“那哥哥认为,我要怎么配合才算好呢?”
这小公子真是好骗,不会觉得一声哥哥,就会让自己护着了吧?
萧君霆桃花眼里的笑意更甚。
顾迎霏装出的人畜无害,十分作效,很快,他便看到了萧君霆一挑眉,好似有些忐忑道:
“这个不难,只是我需要有人,同我一起去醉花楼打配合。”
这小公子一看就是锦衣玉食,没有见过什么风浪,只要往那醉花楼里一带,让他体会一下那虎狼之地的险恶,哪还有心思装什么大人?
等再回过神,龙椅是谁之物,早已有了定局,也不需要费神了。
这萧君霆的算盘珠子,都快蹦到顾迎霏脸上了,沈卓骁再是迟钝,此时也听出来萧君霆的意思了。
他暗自翻了个白眼。
这是指名道姓地,要使者被人误会是小倌,跟着去那陷阱里走一遭呢?
这小子以为自己是什么来头,还想来个下马威?
沈卓骁正要开口怒斥这登徒子。
只见顾迎霏白皙的脸上,微微泛起桃花粉色,上前拉住萧君霆的衣袖。
他声音有些轻颤,眼睛都不敢抬头看人,睫毛如蝶翼扑闪,太过招人怜爱。
“哥哥,我会和你一起去的,要怎么装扮你尽,尽管提要求。”
萧君霆喉头微动,得寸进尺地俯身,两个人只离咫尺。
看着被羞得往后退的少年,他大度地亦退一步作揖。
“那就有劳贤弟了。”
如果不是在阳山行宫,见过顾迎霏临危不乱,且面对圣人也稳如秋潭,沈卓骁真要以为面前的少年,就是个被扔出来顶事的无辜、可怜的草包美人。
他在心中为萧君霆捏了把汗。
这小子待会可别把命玩脱了。
萧仲远在沈卓骁同情的眼神中愣了片刻,跺了跺脚,眼看着顾迎霏跟在萧君霆身后,进內室前回头,朝沈卓骁示意,做好奇袭准备。
那眼神凛凛如刀,萧仲远终于反应过来两个人话外是什么意思,连忙要追上去,却被沈卓骁搂住肩膀。
“去备马车吧,大人这么做,有他自己的考量,我会安排人暗中保护。”
萧仲远长舒一口气,只能将担忧暂时按下。
轩哥儿可千万别冲撞了使者啊!
“好好,那咱们先吃饭。”
很快,一些衣饰和妆奁,被送到了内室,只剩下顾迎霏和萧君霆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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