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慧来之后病情在七日内就大有起色,虽容颜动作上还是略带病态,但精神算是抖擞、笑容也多了。我们不敢让枫家知道此事,故而上街都是掩面而行、万分谨慎。
更多的时候,我们就待在别院,在小溪旁钓鱼,笑称她是姜太公、我是鱼。夜晚两人都辗转不舍眠,她习惯性玩手指,娇憨窝在我怀里,笑道:“我自你进家门时就很喜欢你,长大之后才知是心悦。”“那你可比我晚。”
我情深难抑,回抱她,埋于脖间私语:“我们还有很久的时间。”
我们在垂钓时认识了住在山中的猎户之女,之后芜慧便常邀她来小坐。两个女孩子的出身、见识、喜好都不同,但每一次都相谈甚欢,对彼此的生活充满莫大的兴趣。芜慧跟猎户女常待在一处,慢慢地,似乎找到了自己的兴趣所在,时常跟着她在山中寻各种药材、菌菇。
她跟在猎户女身后,我跟在她身后,远远地又时刻注意着。
芜慧尽情地向前奔跑,时不时停下,回望,与我长久地对视。
猎户女打猎的沿途有香水木,我跟着她们也恰好能捡些残落的木头,带回家,为芜慧雕刻小玩意。
“你想我雕什么给你?”
芜慧坐在木桩上抬头望望天,然后笑意盈盈地答道:“我想要枫林,也想要当年我们钓鱼的深潭。”我弯眼而笑:“这是挑战我的技艺呀,得多给我些时间。”
“好,给你一辈子。”
时间随着风车的五彩车叶悠悠地转,小院的枫树在无声无息中到了花期,风吹过树冠,枫叶就哗哗作响。我们喝酒斗茶、翻阅书经、著书论阔。
芜慧很想念那棵栽在她闺房外的与她同岁的枫树:“如果能和你这棵种在一起就好了,我们的子孙世世代代都能做我们的见证。”
她看着枫树,仿佛通过枫树看到了她的家人:“你挪来这棵树,父亲没有阻止你吗?”
我摇头,想起那日的情形,义父鬓角突白,眼睛微微浑浊,站在门廊下,背着手看着我,说:“你要带走就带走吧。”义父看着工人们挖土、修根,直到整棵搬上定制牛车。牛车前行,他转头离去,轻轻松松放下了我和他之间十几年的父子之情。
义父走后,一直拿着手帕擦泪的义母在侍女的搀扶下蹒跚走到我面前,万般不舍:“本以为芜慧走了,起码你还可以留在我身边,谁知……谁知你义父竟然是说真的。你以后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啊。”他含泪点头,硬撑着没有落泪,走出了庄子。
“我父亲是个果断的人,看重家族,但是不是一个完全心狠的人。”芜慧捡起一片枫叶,用娇嫩的指腹抚摸其上的经络。
孩子对父母的宽容很多时候远远超过父母对孩子的宽容。
我们在别院种下更多的枫树,以弥补心中缺憾,小枫树在竹林下茁壮成长,门前灰白鹅卵石道,低矮竹篱环绕,篱笆上紫色喇叭花肆意弯绕攀附,如居雅士幽居。
枫林的雕刻进行到一半,我们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来了——陛下突然直接来了别院,当日就要将芜慧接回去。
“陛下,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好不容易帮助芜慧走出病痛,这是你宫里花十几甚至几十贯养着的太医都没能做到的事情,你应当和我一样珍惜这个来之不易的成果,还是说你将芜慧送过来是算好了要贪图我的成果吗?”
长桑笙无意在乎我的针锋对峙,他的语调平稳,比上次带上了可怕的冷静:“宫里皇后一直在帮忙隐瞒,但有些妃嫔已经有所动作;朝臣也有人开始暗自注意,私下探访了。”
他转过头,认真地和芜慧讲道:“送你出来前,我跟你解释得很清楚,若是被发现,你自己、枫家、皇后,还有他,我们一个都逃不了。”
我紧紧拉住芜慧的手:“芜慧,别听他的。”芜慧的手掌开始泛凉。
“长桑笙你既然宁愿自己冒天大的风险也要将芜慧送过来,定然是心中有所慈念。今日何必逼她回去?何必让她再在旧日的病痛、烦心中沉沦?长桑笙,你的做法我真的永远看不懂,包括你明明有意成全却最终还是娶了芜慧。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总做出这些互有冲突的事?我于你是有功德的,你今日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长桑笙没有计较我的无礼,反而放柔了语调:“这两件事是我对不起你们。之所以非娶不可是因为我需要更多自己的同党,我知道在江湖上、百姓间枫家是最恰当的人选,不会让那些老臣觉得我的攻击性过强,又能让他们因此忌惮服从我。我知道夺人所爱非君子所为,只是我是皇帝,我有我的使命。犹豫,”
他的目光冷静,与我相对,嘴唇一张一合:“只是一瞬间的事。”
“至于送芜慧出宫,只是因为不想见她以那样悲哀的结局香消玉殒。我见过太多死人,朋友、将士、亲人,所以涉及她的生死就忍不住想替她挣扎二三。但,”他话锋急转,“送芜慧出宫仍然是我权衡利弊后的选择。这事最差的结果是被发现,但只要芜慧最后还是以枫家女的身份待在宫中,我就有足够的把握能堵住老臣们甚至天下人的嘴,息事宁人。”
“这事最坏的后果带来的代价比起芜慧的命,算小的,所以我愿意做。”
我站在凋敝的秋景中,对着掌管天下人生杀大权的皇帝,坚定地摇头,拒绝。我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芜慧抬起她垂落身侧的另一只手,扳开了我掐住她手腕的手指,一根、一根。我大惊失色地望向她。
在我惊恐的目光下,她又安抚式地重新握住我的手,这次她的劲远远大于我的。这一刻,我终于知道,芜慧其实早在来一桢城之前就做好了决定。这短短两月的相爱于世俗之外,是她给自己最后的救赎和随心所欲。
她每一天都算好了时间,所以才频繁地和猎户女在山中跑、认真地与我一同种树种花种菜、诚恳地央求我就算是城中有事也不要留她一人在别院。
芜慧将东西一件件包进包裹,边包边与我道:“今后一定要按时用膳,喜欢吃的不喜欢吃的都要吃些,王家的家业你得好好打点,但也不要整日劳累,万事讲究个适度。”
“你也尽量不要再来别院,别院虽美,但下雨时实在凄冷。等你有了妻儿,来这儿要记得避开小麻,她嘴巴大、嗓门大,要是惹得你们不快,便让这段时日抹上了灰。”
语调平常,如诉家常。
她背起包袱,看着我的眼睛如含有深潭水,深邃清净:“你要万事顺遂、功成名就,郎情妾意、子孙绕膝。”“今日之后,你从未去过枫叶山庄,也从未认识过枫家人。你是王家的次子,而非枫家的思邈。”
我上前一步,还未触碰她的脸颊,就被她飞快躲过,徒留我的手顿于空气中。
我朝她向外走的背影,哽咽轻问:“不是说好了一辈子吗?”
芜慧依旧温柔,倾泻的天光将她朦胧成一团看不清面目的白光:“这一个月就是我剩下的一辈子。与爱人执手乡野,过得闲情野鹤,心愿已成。这一辈子,只是我的。”“只能是我的。”“王家次子我从来不识,枫家枫思邈我也再也不喜欢。”
后来,我再也没和芜慧见过,别院也再未踏入。
在长桑笙成为皇帝的第二年,芜慧诞下皇女,但皇女早产,体极弱,在陛下衣衫不解照料十数日后才保住性命。陛下珍爱此女,赐名臻珠。
他们夫妻和乐、儿孙满堂,我则偶尔在深夜思念来袭时,会酗酒,一个人在那儿雕木雕,完成那件我雕了很多遍的深潭图。
臻珠好转,宫中却传来芜慧的死讯。
芜慧死去的那个晚上,我在与她别院一别后第一次发狂地想念她,因为她数次入梦出了一身又一身的汗。每次中途醒来,更是无来由的惊恐万分,如坠修罗地狱。
噩梦缠身整夜,第二天早上天边一丝天光初现,我在疲惫酸痛中醒来,推开轩窗,窗外三棵从枫家芜慧闺房前移植来的枫树一夜之间变得火红,风一过,枫叶或绝美地在空中发出阵响、或乘晨风在空中旋转飞舞。
宣告芜慧逝世的邸报在七日后送达,本不该这么快的,是有人特意为我加紧了封邸报。我捏着邸报,一滴泪都没掉,唤轿去了别院。
别院清扫的阿婆指着那片火红的枫林与我感叹:“七日前,一觉醒来就红了一大片,我一看,可像着火了,把老婆子吓得一激灵,后来定睛一看,才发现是枫叶红了。这么大规模的枫叶,我也是第一次见到,都是托了公子的福气。”
“不过这枫叶是不是红早了?”
几句阿谀奉承的普通话,我硬生生读出不一样的东西来。
芜慧一直在想我。强烈地让枫叶将她最后的深切思念带给我。
我终于明白,芜慧说的一辈子的意思。她用那两个月里我们的相爱相守坚持了从别院走后的两年。那就是她早早预算到的剩下的一辈子。
枫叶传情。
那其实我也很想她,枫叶是不是已经帮我传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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