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谁会记得她呢?
我在梦魇中醒来,睁眼是夫君的满眼担忧,我惊慌地抱上他,眼眶中的泪水争先抢后地涌出。
他拍着我的背后,紧紧搂住我:“别怕别怕。”
我的指甲深深陷入他的衣服,哭声渐大。
好像回到了那一夜,益华死的前一晚。
那夜,暗月高悬,我在梦中猝然惊醒,一向不做噩梦的我瞬间慌神,毕竟这时我已经知道益华生了重病,宫内太医束手无策以至于皇帝要向天下聘请能医,于是第二日一早我就往宫内送问安帖,但不想被益华挡了回来。
当时她让人跟我说监天司的人说过几日会是个好天,让我等过几日再去。
益华的话给心绪不宁的我吃下了定心丸,午饭后我还计划着明日与夫君上街买一些少女时我们都喜欢的东西作为礼物,哄她开心。谁曾想,傍晚宫内就传出了大丧钟音。
我的惊悸持续了两刻钟,才逐渐平复下来。
熟悉的怀抱,熟悉的气息,黑暗的眼前,我带着鼻音唤阿期。夫君的脸上慢慢浮上温暖笑意,动手将我塞入被子里。我们相拥至天明,我难眠他亦不寝。
每次温馨我都会想起益华。没有她,我和阿期永无可能。
天刚刚亮,婆母就差人将夫君叫了过去,不用猜我都知道婆母要说什么话,定然是和昨晚我闹出来的动静有关。
婆母的态度总是父亲母亲责怪我错嫁的借口之一,但对此我一直能理解。
我们家和季家交好,官运仕途随着新帝登基、季家复用可谓是坦荡光明。父亲母亲也一直在心底暗暗算着怎么才能将我高嫁了,因为如此一来才算是真正地定了我们家的地位。
早饭都已经吃到一半,婆母还没有放夫君回来,我放下碗筷,起身往外走——婆母这样的行径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按理说,我是低嫁,阿期因我的关系沾上了季家的光,婆母无论如何也不该如此对我才是。
以前我总对婆母的这些言行虐待闭眼当没看见,但益华死后,我对婆母的打压变得不能容忍。我自己也不知为何。
昨夜噩梦,我又得机会与益华会见,益华远远地看着我,我向她诉苦,说自她走后、季家四散,婆母对我比从前更加恶劣,我问她我是不是应该听母亲的——不如就此和离。益华却不回我,很久很久之后,才说:他们又来接我了。从今往后,我不在你身边,你要照顾好自己,千万别让人欺负了你。
早饭点还没过,我站在门廊下,清风拂过指尖,不用数指头也知道益华离开我已经有一年了,我却比她活着的时候更多地梦见她。其实益华进宫后,我也仅仅受诏见过益华几次,也是直到那时候才知道我自小的玩伴、我珍爱的友人早就许了帝皇一片皎洁倾慕之心。
我后知后觉发现这个事实后对自己很失望。
我和益华相识有二十一年,我们七岁的时候在嫡姬举办的赏菊盛宴上与对方初识,一见如故。从此之后,我们一起上学、一起郊游、一起拜见皇后,一起整日游荡市集只为了看华灯初上、烟火绚烂一瞬间的美景。
十三岁,我和夫君相识,少年心思滋长于静水畔、流觞中;十四岁,我和他虽未有婚契,但可谓是琴瑟和鸣,我知他、他知我。
本是难得的人生幸事,奈何被门第之见阻碍。
阿期虽是家中嫡长子,但于杜家而言这是低嫁,我的双亲兄弟皆不许、就连已出嫁的姐姐也因此回娘家劝阻我。我眼看着父兄要为我定下别的婚事,冲动之下只好拿匕首相逼;而我的双亲将名誉前途看得很重,就算看着我将脖子抵出了血也不肯同意我和阿期的婚事。
益华听闻此事,从家中急忙赶来。
她看我站在桥上,认真地问我:“阿鹃,你不会后悔吗?”她的眼神真挚,迫切地向我寻求答案:“嫁给他之后,他家帮不上杜家,杜家却要耗大力气帮扶他们一家;还有,他们家祖辈都未有荫封,直到如今都没有一个可上朝面见陛下的。阿鹃,你想好了吗?”
“益华,”我哭着朝益华喊,无助地摇头,“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奢求什么荣华富贵,能吃喝不愁我便觉得是恩惠了。像你说的,比起在外面讨生活的那些百姓,我们应该知足了。所以,我不会后悔!”我将刀抵得更深了。
母亲彻底被激怒,停下捻佛珠的动作,指着我怒斥:“今日就算你从这里跳下去,溺死在这个湖里,还是明日后日寻条白绫吊死,我都不会同意你和那小子议婚!”说了就伸手去拉益华。
我一个眨眼,还没来得及因为母亲的话开始伤情,益华就用藏在袖子里的匕首抵住自己的手脉,相比其他人的慌乱,她显得过于淡定。
她一步步背对着我朝我这边走来,最后稳稳地挡在了我身前,我这才意识到益华竟然要比我高半个头。
“大人和夫人不在乎雪鹃的命,那我的呢?”
她的嘴角含笑,客客气气的威胁。
“华姑娘!此为何啊!”母亲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而我的父亲此刻站在母亲身边,我猜想他心中此时定然已经是滔天大怒。
益华手臂往下沉,将匕首抵得更深了些:“为了雪鹃。她没有别的渴求,就此一件,我身为她的好友自当倾力相助。大人!没时间了。”她将目光落在我那个三妻四妾的父亲身上,看他没有反应,便揽上了我的腰,直截了当:“既然如此,我和雪鹃共赴黄泉。”
掉入寒冷的湖水前最后的印象就是耳边传来繁杂的呼救声,然后就是突然的寂静和眼前弥漫散开的一抹嫣红。
醒来时已是半夜,母亲守在我的床边,她递上热水,眼神刚开始是欣喜而后就是生气和冷意:“你父亲允了,你这下满意了?”
我握住茶杯,自知惭愧:“母亲——”
“幸好益华没事,你父亲又看在她和你情意深重的份上,竟然也没有再动怒,”母亲站起,拨动念珠,另一只手为我压了下被角,“益华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她也有些魄力,竟然真的能为了你割脉。但用在威胁我们上,终归太糊涂。这事怎么说都是我们家的错,你明日好些了就亲自上季府去请罪。”
母亲走后我赶紧差人去季府打听,益华身体差,虽然瞒着外界,但我很清楚,她那样不管不顾地跳下去,想必也感染了风寒。而且那血——
我喝着姜汤出了一身冷汗。
小桃还没推门出去,背脊发凉的我赶快叫住她,下床将压箱底的风寒药和止血膏给小桃,叮嘱:“无论如何一定要让他们将这些药给益华。”
小桃摇摇头,胖胖的脸上肉动了动:“小姐,风寒药要不算了吧?这是祖婆给你的,最后一罐了,日后再要就没了。”
我看看那小青花瓷瓶,躺下道:“送过去,祖婆虽然不在了,但表姐他们都还在。就算近几年我们和表姐家关系不算好,但到了真要找她们要药的时候,她们也不会不给的。”
小桃快天亮时才从后门溜了回来,很担忧地对我讲:“昨夜季家去请了安太医,听季家守夜的人说脉伤很浅,但风寒不轻,益华小姐昨夜一夜高烧。”
我从床上跳下,胡乱穿了鞋子衣服,直奔季府。
绕过数苑数廊,直入闺房,看到益华端着粥喝,悬着的心才一下子放下,嗯哼着就哭了出来,停也停不住。
益华抱着我,温柔地拍我的后背,中气不足:“傻瓜,早晨露重霜寒,该吃完早饭再来的。”
我将双目埋在她温暖的脖颈处,一直摇头。
季伯伯没有责怪我,季伯娘只是嘱咐了我们不可再有下回,益华的哥哥们也说能理解我们的姐妹情深。
纳采、问名、订盟、纳征、回礼、请期、添妆、亲迎。
益华为我添妆添得最多,加上她的身份,在闺阁中陪我侯嫁的人自然是她。一切顺遂,虽值国乱,但我的昏礼如我所愿的盛大安稳。当然,我知道这缺不了来自各方各路的庇护。
阿期用喜秤掀开我的盖头,他满眼是我,我满眼是他。
婚后第六个月,我们去寺庙还愿,恰遇名传十里的大师,我便拜托他为益华算一卦。大师算卦后,不愿解卦,只说最开始的决定就是最后的结局。
益华死后,我想起大师的话,心痛不已。当日她为了我的爱情毅然投湖,虽是为了我,但实际上更是在反显她自己,所以她病的比我重得多。不是因为体质弱,不是因为流了血,仅仅是因为神灵在警告她。可悲的是我们当时没有一个人理解神灵的意思。
若是我没有为了婚事以死相逼,益华就不会掉入水中,染上严重的风寒。是我让益华溺水了。
夜半,我又哭着醒来,阿期侧身摇着我的手臂,语气关切。
我却已经没有力气抱住阿期,我的泪止不住地在流,浸湿了整个枕头。
阿期手忙脚乱,最后也含泪捏住我的臂膀:“是我的错,是我的错。鹃儿,不要再为难自己了,求你了……是我的错……”
我听着他的话,木然流泪——你又知道些什么呢?怎么能说是你的错呢?
青史丹册上,史官记:继后季氏,忠厚德仁,心怀黎民,立后即奉嫁妆入国库,品行臻洁,力行简朴,雅高情斗,追为蕊瑶皇后。
她一生做了那么多,被记下的却只有这么零星一点。千百年后,又有谁会记得她呢?大家只会说,看,这个皇后是个好皇后,但多好,他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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