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斯年刚上了陡板,李星禾便从踏跺上跳下来,把赵斯年吓了一跳,急倒退了两个台阶。
“你怎么还没走?”赵斯年问道。
“花清洛叫我等你。”说话间,李星禾便跳下台阶,扬长而去。
自打姚师傅身上不痛快告了假,李星禾几乎日日来接赵斯年。
大家虽未宣之于口,但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赵斯年尾随其后,两人一路无话。
李星禾的亚麻的黑衫上蹭上些灰白石粉,想这家伙刚刚定是躺在踏跺上的。
赵斯年也只是瞥了一眼,并未其它举动,只默默跟着。
槐荫重重叠影,喜鹊茕茕孑飞。
夏虫盛草繁花,流水走风草香。
赵斯年初入走线裁缝铺那日,也是这样的光景。
姚师傅带李星禾来引自己过去,三人前后走着,各不言语,又浑然一体,那时李星禾便断定三人是要同行十余载。
不料只一年光阴去了,便有各奔东西之象。
如今李星禾的背影一如当时般瘦削,肩膀仍不够宽厚,那领路人突然就消失了,赵斯年看去,李星禾的步履再不似当时从容。
思忖间仿佛略通一些,在凤凰台驻府的晏华仙师“叶落无根”的意思。
自此开始,穿针引线,迎鬼送神,接福纳祸全全算进去自己的命里。
而真正去独闯江湖时,却失了行所无忌的侠气,方醒悟以往的浑身是胆都是仰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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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一叫杜季的家中出了人命,所以花清洛盘算完账目,便独自去了杜季家中。
花钿垂坐在月台的阴凉地里打理荷花茶,时儿仰望着树荫发呆,时儿撕开蓬蓬的莲花叶子,草木生心,夏风含情。
昔日的那件杂裾垂髾女服已经完成直裾和两层大红色的袿衣,李星禾仔细量着成衣的尺寸,精确无误后这便挂到木人身上去。
赵斯年琢磨着诸于和围裳的尺寸,又叮嘱李星禾,“你把诸于的回肘改大些,做成垂胡袖好些。”
“交给我。”李星禾回应道。
“围裳的衣缘用黑色还是红色好些?”赵斯年又问。
“红色流畅,黑色庄重,都是上佳之选,你心里早已有了主意,何必再问。”李星禾学着姚师傅的语气回应道。
赵斯年抬头看去,正迎上李星禾投过来的目光。李星禾扬扬眉毛,仍是旧时的习惯,却少了些放肆跟痞气。
“养生丧死,人间最寻常事。”赵斯年不再去看李星禾,取了剪刀裁布,一刀下去,各自一边。
“旁人与我还好说,哭一场送一场,也算过去。真正伤心的怎还在这里安慰起旁人。”
“师傅比我快些日子,我何苦还要伤心。”
李星禾听罢,眉头紧锁,眼角瞬间积起怒气来。他从方桌上跳下,径直走过去夺下赵斯年手中的剪刀,捏着赵斯年寒冰一样的下巴道,“小爷我最恨你的自私。命是你自己的没错,但你怎知它又不是牵丝攀藤!从你打算活下去的那一刻开始,我与你,你与她,你与万物的命运环环相扣,你的命早就不只是自己的了!”
赵斯年并不反抗挣脱,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如水,冷淡若霜。
李星禾手劲很大,赵斯年的下巴被捏得酸疼,但他并不声张,此刻这转筋的疼懂倒让自己安心些。
他也想大哭大闹一场,他也想大喊大叫一番,但每次都是心中大闹一场,神情泰然处之。
不会哭不会笑,赵斯年自己也很崩溃。
“这一刻,我突然开始厌恶你的故作淡定。”李星禾将心中陡生之情,和盘托出,一字不留,说罢便甩手而去。
赵斯年下巴处钳痕明显,微微泛红,再仔细辨认,竟沾了少许血渍。方才李星禾夺剪刀时,误伤了手指,因怒气夹着伤心,两人皆没在意。
“咔嚓”又是一剪,赵斯年仿若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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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花清洛到了杜季的家中时,一众婆娘妇女们早已聚集在此搭手帮忙。
见花清洛过来,都蜂拥至花清洛跟前小声问道,“师婆可有说是怎么着?”
花清洛知晓师婆心中所挂念的是何事,既也在凤凰台答应了师婆的要求,所以回应道,“都与赵斯年讲得是一样的,无非是被“类”所害。”
“可有说怎么个解法?”一体格瘦削的妇女问道。
花清洛认得她,栖箬奶奶一侄子媳妇,往日里孝顺又热心,花清洛这才微微一笑道,“待我先去看看。”
俩妇人依旧不依不饶,紧随着花清洛。“你们也别烦着我了,都去忙自己的。有了消息我自会告知你们。”花清洛转身白了他们一眼继而又问道,“杜家婶子可在里面?”
“在呐!只是这婆娘都吓傻了,疯疯癫癫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花清洛这便去了杜季媳妇的卧房。
只瞧见那杜季的媳妇缩在床角,见人来就往墙角里缩。
讲话真就是疯疯癫癫,完全不知其所言。
“婶子,我是花清洛。”花清洛坐到床头上白一眼杜季的媳妇说道。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杜季的媳妇抱着头,看都不敢看花清洛一眼。不等花清洛再发话,她又嘟囔道,“明明刚才还好好的,明明刚才还好好的,为什么现在人就没了?”花清洛自然无从解释,只白一眼她又问道,“杜叔可有惹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哪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没有不干净的东西!没有不干净的东西!”杜季的媳妇念叨着,愈发往墙里钻去。
花清洛想去拉她,只右腿抬到床沿上便止住了,又问道,“这杜叔往日里,回家有没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有没有讲自己遇见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没有没有,没有奇怪的东西!不曾见过,不曾见过,不曾说过!”她回答得歇斯底里,言语尖锐,全然一副崩溃的模样。
花清洛想再细问下去也问不出什么,这便起身,自己去了院子里。
那栖箬的侄子媳妇也跟着出来,惋惜道,“想想就吓傻了,据说早上的时候杜季就很反常,也不曾见他家起烟火,估摸着是伴着尸体睡了一晚。想想谁能不害怕!”
花清洛白她一眼,不搭她的话茬。在院子里四下打量一番后花清洛并未发现什么端倪。又去了厨房、东西两厢房仔细瞧了,各自都是往日居家的样子,瞧不出什么异样来。
只花清洛从厨房的窗子向东望过去时,猛然看到花坛的一角仿佛有血渍,这才疾步过去。
果真在墙角发现了三两滴血,她又顺着墙角往下看,发现土是新翻动过的样子。于是去储藏室取来铁锹翻开,被好大一滩血渍吓了一跳。
花清洛不曾多想,又折回卧房内问道,“墙角的血渍是怎么回事?”
“没有血渍,没有血渍,不曾见血渍,不曾见!”花清洛白她一眼嘟囔道,“真是没用的家伙。”这便起身走了。
栖箬的侄子媳妇惋惜碎语道,“人家好心帮你,你照实了说就行!这样大罗金仙也帮不了你,这日子可还怎么过?”那杜季的媳妇并不搭理她,依旧缩在墙角,间或风言风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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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星禾行至月台上换鞋时,花钿正攥着荷叶发呆。
隐约觉得有人影闪过,以为是来着衣的魂灵,花钿惊得身子一颤,竟把竹蔑碰到月台下去了,荷花茶撒了一地。
“哎呀!”她惊呼一声。赶紧提着裙摆去正堂张罗,只跑了三步复又停下来,转身看着正不明所以的李星禾,道,“我可恼了,你再吓唬人。”
李星禾耸耸肩,无辜道,“讲话要凭良心,我都离你三尺远,怎么就吓唬你?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现在反倒赖在我的身上!”
花钿自知理亏,也不与他多辩。
这便又提着长裙急忙下了月台,小心地往竹篾中收拾荷花茶。
李星禾快步过去,也帮着花钿整理一番。
“这些都是要往凤凰台送的?”李星禾捧一抔茶问道。
“挑些成色好的送些去。”花钿笑语盈盈地回道,再看一眼李星禾那边,便高声道,“你快放下吧祖宗,这都弄脏了,我可怎么用!”
“我说这媒婆还没进门呢,你倒上赶着把嫁妆都送去了。”李星禾不屑,继续捧着茶叶。
“我可恼了。”花钿虽然嘴上抱怨,但却喜形于色。这才又赶紧把竹篾放到自己身后,复对李星禾讲道,“你且去忙你自己的,我这不劳烦你帮忙。”
“就属你脾气最大,开一两句玩笑可就恼了。还真是我可恼了,我可恼了。”李星禾重复着花钿的口头禅扬长而去。
花钿蹲在树荫里故作嗔怒,又狠狠瞪上李星禾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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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星禾自讨没趣,悻悻家去。
可是冷静下来,愈发后悔方才跟赵斯年吵架的事情。
忽停住了脚步,李星禾朝自己的胸前重重地来了一拳。且嘴里骂骂咧咧地讲道,“真是甩不开的冤家!”这才又折回往裁缝铺的方向去了。
他虽说是步履散漫,但却也瞧不出丝毫的犹豫和踟蹰。
当然冷静下来,李星禾才深知自己刚刚的言语过重了。
也知道一旦过火,就全是自己的错。所以又在心里暗骂了自己一番,在心里默默道歉一番。
眼下花钿正收拾好了荷花茶,抬头忽看见李星禾迎面走来。这便又被吓了一跳,惊呼道,“怎么又回来了?”
“落了东西。”李星禾不去搭理他,径直上了月台又从正堂进了东厢。
赵斯年正踩着脚蹬在暗格中找所用的红色蚕丝线。闻声方觉有人进来,侧头一看李星禾正杵在门口,眼神之中有一些慌乱和闪躲。
瞧着李星禾欲言又止,赵斯年干脆也不搭理他,继续翻找着自己的丝线。
“我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犯不着跟我生气。打我、骂我两句,你若解气,也省得自己身子遭罪。”李星禾向前走两步,站到赵斯年的身后。半晌,仍不见赵斯年答话,这才又求饶道,“好弟弟,我承认这是我错了。我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拿那样没头脑的话逞一时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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