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匀徵连续几天没上朝,公务都是在自己家里处理的。
几天下来,他画王八的手法越发娴熟,片刻就是一只活灵活现的王八跃然纸上。
他画的满意,发回去后却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动静,都说他越来越没规矩了,竟然在折子上画王八!古往今来哪个君主做过这种事?更何况他只是代理朝政,并非真正的皇帝!
宋匀徵对这些指责自是不在意的,伤好后回去上朝时还说:“你看看你们写的那些折子,配我朱批吗?画个王八骂你们我都嫌费墨!”
说完就把这几日定好的细则颁了下去。
这事自然遇到了不小的阻碍,但他这些年遇到的阻碍多了去了,早已摸索出自己的一套办法,最终还是磕磕绊绊地执行了下去。
此后,送到他面前的折子数量虽然没少太多,但大多言之有物,而且内容精简了不少,大大节省了他处理公务的时间。
处理公务的时间缩短了,就有更多时间可以玩了,宋匀徵高兴得很,觉得这都是云殊的功劳,从宫里选了两匹新到的皎月纱给她,让她裁两身新衣。
云殊看着眼前两匹料子,道:“我听闻这皎月纱十分珍贵,宫中今年也只得了三匹,你直接给了我两匹,太皇太后和曹太后那里岂不是势必有一人得不到?”
宋匀徵摆手道:“你不必在意这个,娘娘年岁大了,嫌这皎月纱太轻太薄,与她不衬,从来不用,以往的三五匹也都是被曹太后挥霍了。我今日不过只拿了两匹而已,好歹还给她留了一匹呢。”
云殊失笑,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了。”
京城比遂城热了不少,这两件正好裁了衣裳还可以穿一阵,不然再过一两个月入了秋,就穿不上了。
宋匀徵让人将这两匹料子给她收好,然后兴致勃勃地问:“明日咱们去哪玩?”
他近来每次休沐都会和云殊一起出门,这才发现以往觉得无趣的京城原来也是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的。
比如城北的瓦舍他就很喜欢,奈何人太多,燕祁燕荆不放心,总要带大批人马跟着他,进去之后往往会引起不小的骚动,扰了别人的兴致不说,摊贩和伶人们也都拘束。
好在云殊知道的好玩的地方不止这一处,不去瓦舍也可以去别的地方。
云殊早已想好,道 :“宝华寺外十余里有一处芦苇荡,这个季节不仅景色好,鱼也特别多,尤其鲫鱼十分肥美,钓上来现煮一锅鱼汤,滋味甚好。”
“明日咱们先去宝华寺请高僧们做场法事,然后去芦苇荡赏景钓鱼,吃饱了歇一歇再去跑马,如何?”
宋匀徵的母亲和云殊爹娘的忌日都是这个月,正好明日宋匀徵有空,他们就一起去给长辈们做场法事,之后再去附近散散心。
宋匀徵对她的安排向来是无所不应的,当即点头,开开心心等着明日的到来。
………………
翌日一早,云殊与宋匀徵便出了门。
宝华寺香客如云,等他们做完法事出来已近晌午了。
好在芦苇荡离得不算很远,骑马不多时也就到了。
宋匀徵翻身下马伸了个懒腰,看着眼前景致道:“你知道的好地方真多,咱们两个感觉你才像是那个在京城住了很多年的,我是刚搬来的。”
他说是在京城住了近二十年,其实除了皇宫和王府,几乎哪都没去过。
若非云殊带他来这些地方,只怕等他将来离京那日,都不知道京城附近原来还有这样的好去处。
云殊自然不会说是因为自己前世就来过这些地方,只道:“随便打听打听就知道了,你原来是太忙了,所以才没来过。”
她在河岸边找了个地方搭上马扎,取出带来的鱼竿开始钓鱼。
宋匀徵不会钓鱼,便找了个水浅的地方脱了鞋袜挽起裤腿,想要摸鱼。
结果云殊那边都钓上好几条了,他还一条都没摸到。
宋匀徵气的跺脚,激起一片水花,云殊见状笑道:“上来吧,这几条够咱们吃的了。过些日子就入秋了,河水比以前凉了不少,仔细冻着。”
宋匀徵本不服气,想坚持摸鱼,但听她关心自己,便咧着嘴嘿嘿笑着上了岸。
刚钓上来的鲫鱼处理干净,煎过之后水煮,再将城中带出来的豆腐切块放进去,不多时锅中便飘出了阵阵鲜香,令人口齿生津。
宋匀徵抱着碗连喝了两碗鱼汤,没忍住打了个嗝,赶忙捂住嘴看了云殊一眼,见她并未看向自己,才松了口气,笑道:“真好喝。”
云殊也喝了口汤,道:“做法其实寻常,主要是吃的这个鲜味。我以为你在宫中吃惯了山珍海味,对这些只觉得平平了呢。”
宋匀徵嘟囔道:“才没有,宫里的饭菜一点都不好。各个宫里很少有自己的厨房,基本都是膳房做了送来。膳房离得近还能吃上口热乎的,离得远的等饭菜送到了,都已经凉了。”
像他跟母妃以前住的芙蓉阁,一年到头都不见得能吃上几口热乎饭菜。夏日还好,冬日的饭菜送来后少不得要在暖炉上放一放才能吃,不然肠胃就要不舒服。
为了能让他在冬日吃上一口热乎饭,母妃不到饭点儿都不大敢用炭火,不然很快就会无碳可用了。
云殊不知道这些事,好奇问道:“可我听说御膳房不是要保证陛下和后妃们随时都能吃到热食吗?”
像宋匀徵现在代理朝政,有时忙起来顾不上吃饭,等忙完了传膳的时候,御膳房要第一时间能把饭端上来,而且要是热的才行,不然便是失职。
宋匀徵撇撇嘴:“那也只是极少数人有这样的待遇罢了,而且所谓的热食不过是把做好的饭菜放在炉灶上一直温着,等传膳的时候在送上去。一些比较好放的菜式还可以,有些菜温的时间长了就糟烂了,反而不好吃。”
“说来说去,宫里也就点心还好,其它的还不如自己在家吃的舒心呢。”
云殊轻笑:“我倒不知原来这般麻烦,想来也是宫中人多,膳房要各处周全的缘故。”
宋匀徵点头:“没错,人多了就是不好做饭,哪像咱们现在,想吃鱼就现钓现煮现喝汤,这多好。”
他喜欢这样,没有什么奢华的餐具,也不需要多精致的摆盘,和喜欢的人坐在马扎上一边赏景一边吃饭,就比在宫中舒服了千百倍。
想到这,他心头忽的又是一跳,捧着碗的手紧了紧,喝汤时悄悄从缝隙中抬头看了云殊一眼。
见云殊也正喝汤,他没来由地又笑起来,一口汤险些从嘴边漏出来,赶忙放下碗擦了擦。
云殊以为他是喝急了,笑道:“慢点喝,还有很多呢,没人跟你抢。”
宋匀徵抿唇,没说话,只是笑着又给自己盛了一碗。
………………
天高云淡,吃完饭在岸边走了走,宋匀徵看着那比人还高的芦苇,脑中忽然冒出个念头,眼珠一转,对云殊道:“我……我去那边方便一下,你等等我。”
说完便跑开了。
云殊不好跟着,便站在原地等他,谁知过了一会,却见燕祁独自跑了回来。
“你们王爷呢?”
她蹙眉问道。
燕祁脸上神情有些古怪,嘴角翕动纠结半晌才说出口:“王爷……王爷说他藏起来了,要看看王妃……多久能找到他。”
他是真没想到,王爷这么大的人了,竟还玩这种小孩子的游戏。
刚才王爷让他回来传话的时候,他头一次不愿遵从他的命令,实在是……实在是觉得有点丢脸,不好意思开口。
云殊哭笑不得:“跟我说去方便,原来是故意藏起来让我找他?”
她说着对着那片芦苇荡大声喊道:“你小心一点,芦苇荡里说不准有蛇。”
这话把藏在芦苇丛中的宋匀徵吓了一跳,他仔细看了看周围,纠结着要不要出去,但又觉得才刚藏起来就出去未免太丢人了,便忍住了没动。
反正燕荆就跟在他身边呢,应该没什么事。
先前宋匀徵在王府时不时就看到云殊和丫鬟们玩瞎子摸人,明明是很简单的游戏,但他从未玩过,有时看他们玩得高兴,自己也想加入进去,却又不好意思混在一群女子中间。
方才看见这片芦苇荡,他忽地想起这茬,便藏了起来让云殊来找他。
云殊在外面等了一阵,见没把人吓出来,笑着摇了摇头,也抬脚钻进了芦苇荡里。
她刚才虽然没看见宋匀徵往哪边走了,但耳朵还是听见了些动静,能判断大致的方向。
宋匀徵藏得深,也看不到她,只能让燕荆听着动静,判断她是不是往他们这边来了。
燕荆耳力不比云殊差,没多久就听出云殊在往他们这个方向走,对宋匀徵一阵比划,用口型告诉他王妃过来了。
宋匀徵不愿被云殊立刻找到,便往芦苇荡更深处走去,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芦苇荡另一头,眼看着就要出去了。
他正想换个方向,却听外面隐隐有说话声传来,言语中还提及了他。
“我爹说近来倒向成王的人越来越多了,不少人都想拥护他直接登基呢。也就方阁老一派还在坚持,不然没准儿哪天龙椅上真就换了人了。”
“不可能,除非陛下出了什么变故,不然成王现在登基那就是谋权篡位,他担得起这个骂名吗?”
“真想要那把龙椅,谁还在乎什么骂名?”
“就是,何况京城一直流传,说他有先帝传位的遗诏。他若真想登基,自己弄个假的也能说成真的,谁敢怀疑?”
“说不准这流言就是他给自己留的退路呢。”
几人说说笑笑,言语中毫不避讳提及朝政。
宋匀徵扫了一眼,见是几个平日在他面前连个屁都不敢放的纨绔子弟,也懒得理,转头就要走。
这时却听有人说道:“你们说成王到底是高宗的种还是先帝的种?若说是先帝的,他把成王关起来十几年不见天日,着实奇怪。若是高宗的,先帝临终前却不将皇位传给亲儿子,要传给他!这也太令人费解了。”
“他是不是先帝的种我不知道,但他娘肯定是睡了高宗又睡了先帝,哈哈哈哈……”
“我没见过玉太妃,也不知她到底长什么模样,能将高宗和先帝迷得团团转,会有如今的成王妃好看吗?”
“说起来成王妃当真绝色,除了个子太高,哪哪都好,不知睡起来是何滋味?”
宋匀徵的身世一直备受猜疑,他这些年听得多了,早已习惯了,只要不当着他的面说,他都当耳旁风,过去了就过去了。
但无论多少回,他都接受不了别人诟病他母妃,也接受不了别人对云殊大放厥词。
他额头青筋凸起,冲出去一拳将那满嘴喷粪的人打倒在地。
拳头如雨点般落在那人身上,宋匀徵打红了眼,一拳接一拳,无论对方如何哀嚎求饶也不停。
他起初满脸怒容,打着打着脸上却泛起了狰狞的笑意,仿佛在这种暴力中产生了无尽的快感。
眼见着躺在地上的人满脸鲜血,他手上动作仍是不停。
燕荆在旁跟他说着什么,但他根本就听不见,只是大笑着一拳一拳砸在那人脸上身上。
眼见着云殊就要从芦苇荡里出来,燕荆一急,只能用蛮力将宋匀徵从那人身上拉开,假装刚才动手的人是自己。
谁知宋匀徵被拉开后却走出几步,去搬地上一块半臂长的石头。
云殊刚出来就看到这一幕,赶忙唤了一声:“王爷!”
宋匀徵却像是听不见似的,费力地把那块石头搬起来,举过头顶便要往那人头上砸,期间脸上还挂着笑,很是快意的模样。
眼见他就要松手,云殊赶忙冲了过去,高声道:“阿徵!”
宋匀徵一愣,仿佛听见母妃在唤他,但声音又不大像。
他神情呆滞,手上力道一松,那石头就掉了下来。若非云殊及时赶来,用着巧劲儿撞了他一下,那石头就要直直掉在他自己身上了。
宋匀徵回神,就见云殊已经来到自己面前,而他现在满手血污,刚刚还……还……
他神情有些慌乱,下意识拢了拢袖子,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这般模样。
他已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怎么……怎么这回偏偏就被云殊看见了呢?
她肯定会讨厌自己吧?会像其他人一样觉得他残忍暴虐,行事酷厉,会觉得他是个疯子。
宋匀徵眼中泛着血丝,越想越急,越想越气,胸腹间那股控制不住的怒火又往上窜。
她如果……如果和别人一样的话,他就把她捆起来,绑在自己身边。
反正他是不会让她离开的!绝不让她离开!
可这样……跟先帝又有什么区别?他难道要做跟先帝一样的事吗?
恍惚间,宋匀徵的手被云殊拉了起来,泥灰与血污混杂在一起的模样展现在她面前。
他想要挣扎,却见云殊轻轻为他擦去手上的泥污,抚着他骨节上擦破的伤口道:“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有些事不必亲自去做。你这手才好了又受伤,才好了又受伤,非要留疤不可吗?”
她说话时皱着眉,脸上尽是对他的担忧与关切,丝毫不见惶恐嫌弃。
宋匀徵心中恐惧忧虑顷刻消散,却又莫名生出诸多委屈。
她这么关心他,是不是……是不是也喜欢他呢?
他又想起前些日子他摔伤了腰,云殊帮他上药时的情形。
那时她离他那么近,分明就是想亲他的吧?
她为什么不亲他呢?
宋匀徵怔怔地看着她,忽地捧起她的脸,重重吻了上去。
他怕她拒绝,发了狠地咬住她的唇,笨拙地亲吻,一遍又一遍。
他心中不安,急得红了眼,要流出泪来。直到察觉对方踮起脚温柔回应,温暖的手轻抚着他的肩膀,他悬着的心才终于落到实处,安稳下来。
“云殊,云殊……”
他喃喃唤着,一把将眼前人拥进怀里,眼角有泪痕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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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芦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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