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不曾与她见了。
有,十年?二十年?
前世自婚宴终了,她大仇得报,他失去父王。而后,他揽权、登位、又交权,守在无相陵的破庙中,祈求了一生。落魄潦倒,却再未能映入她眼中。
昔年双瞳,今日懵蒙,在帐影中。
她不记得了。
不记得就好。
再度相见,他要轻声同她说话。
莫惊,莫问,莫垂泪。
不必知晓他曾涉过半世光阴,拜遍诸佛屠鬼神,摧折万籁喑,才换得半世重生,换她忘却百劫尘。
“是谁?”
她的声音先于他的动作,带着初醒的微哑。
季临渊立于离床榻三尺之处,月白长袍的下摆静垂于地,纹丝未动。听见帐内响动,他几乎是踉跄扑前,却在纱帐前陡然止步,指尖凝在半空,没敢去掀那层薄纱。
他静候着她。只见她抬手揉了揉额角,触到缠绕半圈的纱布,又从锦被中微微探身,伸出手,轻轻撩开帘帐。
她的目光定在他脸上,眨了眨眼。
季临渊眼神倏软,早已备好安抚这茫然少女的说辞——
这里是邺城,金阙台,栖梧宫,你的地方。
你是晋国的长乐神医,药王之女,也即将成为我的妻子。
可当那双柳叶桃花眸轻动,眼中却再无往日狡黠,亦不见曾对他的讥诮淡漠。季临渊心头猛地一沉,学着做傻傻的自我介绍:“别怕,我是季临渊,是邺城的长公子,是……守着你的人。”
长乐没接话。
她应当已忘了自己曾是无相陵的少主白芜婳,忘了那些被追杀的日夜,忘了他父王为求秘术的所作所为,忘了贺兰澈,也忘了林霁……忘了与自己横亘血海深仇、无法化解的恩怨。
可也好疼。一世牵念,生死重逢,终只他一人记得所有。他们曾在淋琊山庄共许婚仪,曾深夜携手登山立誓,曾于鹤州同乘一马,曾有过那么多——哪怕始于算计的朝夕点滴。
可他不能让她想起来。
……
长乐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素净寝衣,又望向已被妥善包扎的伤口。在季临渊强抑热泪、不知如何开口之际,她却主动张开双臂。
“殿下,抱抱。”
季临渊呼吸骤窒,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还记得我?”
看吧,不认真听讲就是这样。
也不知为何能重生,他梦中的菩萨曾说:
“有关她幼时所有苦痛记忆,已尽数抹去。”
“有关她年少时,所有与你无关的情愫,也已悉数清除。”
他睁眼醒来之时,也正是她苏醒之际。清除的是“与他无关”的情愫。
没清除他。
长乐轻声道:“我自然记得你。”
她再抬眸,重申道:“要抱抱。”
话落时,他已迈步,俯身而去,如同奔向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环住了她,因怕触到她的伤口,力道轻得像拢着一片流云。
“我……”季临渊的声音比她初醒时还要沙哑,“我……”
记得,莫惊莫问莫垂泪。
“我好想你……真的好想,好想你……”
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削去骄傲,甘将自尊碾落尘泥。
前世与她相见的最后一面,是在冬雪覆盖的邺城。她说,生生世世都要与贺兰澈相守。而他在无相陵的慈航寺中,不知守了多少个春秋,才换得这逆天改命的机缘。
舍去流逝的二十余年光阴,仅剩半世相守。
究竟寺中青灯古佛的日子是梦,还是此刻失而复得是梦?
与她的反目、贺兰澈的抢亲、晋国人的责难,都远如尘埃。他只知道,怀里的人是真的,是没忘了他的。
……
长乐此刻并无他这般复杂心绪,只顺势倚进他怀里,耳畔传来他胸腔中急促的心跳。她鼻尖萦绕着他衣上清浅的墨香,与窗外飘来的桂花气息交融,渐渐掩过了身上的药味。
她不明他为何要“想她”,只胡口回道:“我也好想你,可是一想就头晕乎乎的。”
季临渊的手臂立即僵硬,随即缓缓收紧,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
“御医说你髓海受损,会有些健忘,需慢慢调养。”
“若还晕,便靠着我休息,我在这儿,今后寸步不离,再也不离开你……”
长乐被他抱得有些闷,却并未推开:“殿下方才介绍自己的模样,真好笑。”
季临渊窥见几分熟悉的狡兔影子。他无暇陪她笑闹,只恐梦中箴言有漏,恐这重逢不过幻梦一场,恐她方才说的“记得”,是记得全部过往。
他试探道:“你还记得……是如何坠崖的吗?俊俊为何会踢你?”
“这倒忘了……殿下,”她闭上眼,神情略显痛苦,“好奇怪,脑子很胀,却不觉疼痛。你问我这些,反让我浑身发软,心里发闷。”
“忘了便忘了吧。”他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哽咽,随即问道:“那还记得什么?你叫长乐,还记得吗?”
她点头,还记得自己是药王谷的神医,庆幸这把脉诊病的本能尚未消失。她抬手自探脉搏,却未觉异常。
接着,她用力掐了自己一把,向他确认:“殿下,我不会疼!这是为什么?”
岂止不会疼,你还食不知味……
可这话却让季临渊心头噔地一跳。
“啊?怎会没有痛觉?!”
他当机立断,浮现惊色,才没让长乐起疑心。
前世,他曾听千里观观主狐木啄提及,世上有一种秘术,能令人百毒不侵、起死回生。经她确认过,这秘术就在她身上。
虽不知具体如何施展,但想必正因如此,她才失了痛觉和味觉。
季临渊更觉时间紧迫,温声哄道:“我虽不知缘由。但今后定陪你一同寻回这些丢失的记忆。”
“好……”
“乐儿。你只需记住一点:我爱你,最爱你。无论你要做什么、想做什么,我都陪你。既然承诺与你相守,此生此世,我们便是最亲近的人。”
季临渊此刻反复诉说爱意,皆因前世。她瞒着他,在婚宴之上将全场之人尽数毒成小趴菜。他正意识昏沉时,却见她突然扇了旧部一名蛮将数十记耳光,又与那乔装改扮的狐木啄撕打得鲜血淋漓……
倘若她早些告知他,何至于如此麻烦?
“好……”
不知为何,长乐选择相信他。只因见他好看的凤眸尾际泛红,像话本里写的那样,鼻尖也微微透出绯色。
这么一个在外人面前威仪万千、半分颜面也不肯掉地的男人,多番为她哭了。
她心头竟掠过一丝奇异的快意,此刻含糊应了一声,将脸更深地埋进他胸口。
“对了。”季临渊这才试着问出最惧之事,“阿澈自上回回来后……”
后半句却咽了回去,只等她来问。
“阿澈是谁?”
她一脸懵,像听见了什么新词。
季临渊终于放下心来,整个人紧绷的神态霎时松懈。
感谢天地垂怜,感谢菩萨慈悲。
只要她不记得贺兰澈,一切都好办!
*
贺兰澈,他的结义兄弟。季临安,他的同胞亲弟。
他正愁如何细说三人结拜的渊源,殿外却又传来通报——珍夫人前来探望。
其实自长乐坠崖那日起,珍夫人、季临安乃至邺王所遣之人,皆曾到栖梧宫探问。彼时正值忙乱,晨风深知他的心意,一概婉言搪塞了回去。
眼下却有一事极为要紧。
季临渊望向长乐:美如坠世仙姝,肌骨清莹,似玉琢雪凝。她生就一双柳叶桃花目,眼尾微扬,如春风裁叶、桃瓣含露。眸转之间,既有灼灼明艳,亦含澹澹清愁,纵是不言不笑,也自有万种风华,黯尽周遭颜色。
——这说明,她没有易容,倾国之姿,会美得令珍夫人震惊!
前世,长乐平日皆以易容之貌与众人相处,直至大婚当日才展露真容,予他一场惊喜。
而易容就是为了防着自家父王的……
长乐今日醒转前,季临渊早已将那几位见过她的御医、为她更衣的婢女,都拉下去狠狠加了三倍的工薪,签了封口协议:若敢外泄,必受鞭刑。只盼能堵住众人的嘴。
长乐方才转醒,此时珍夫人便至,她素来嘴碎,什么事到了她那儿,必添油加醋呈于父王。若父王得见长乐真容,恐怕会想起当年旧事。
念及此,季临渊眸中掠过一丝凛冽,当即又回绝了探访。
长乐却面露不解。
季临渊转回目光,眼神顷刻柔软,轻声哄道:“乐儿不知,这珍夫人是你我名义上的母妃。父王曾命她来教你邺宫仪礼,规矩繁琐苛刻。我只愿你静心养伤,这些闲人不见也罢。”
“珍夫人?我好像……记得她?”
她这“准”夫君,家里关系有些复杂。
不知为什么,她脑海中浮出一张年约二十的娇颜,应该就是珍夫人。理不清脑中纷杂的线索,她不由望向眼前唯一的倚靠:“殿下……我今年多少岁?”
“十八。”季临渊想了想,笃定地告诉她。
哦,那她到底比他的小娘要小一些。
不然多尴尬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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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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