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渐渐有人声喧闹起来，远远看去，三三两两的行人出现在道路上。
他们大多穿着简陋，仿佛套了一个麻布口袋在身上，看上去像是从泥地里长出来的一般。
头发束起或披散着，用麻绳辫的发冠固定住，脚上则穿着粗草屦或者跣足，和电视剧里的造型大相径庭，倒是和古希腊时期的打扮有些相似。
这样一想，造型屡遭吐槽的老版《封神榜》还是挺还原了。
平民除了麻布的原色，部分富民还能穿得起白色棉布，而那些贵族女子穿着花色锦服，脚踩缎面平头高帮屦，长发用铜笄挽起，或留着齐刘海，或头上插着玉梳，齐肩的短发做成一个外卷，非常时髦。
贵族男子多以发髻为主，有的还会先辫发再束起，其余留着寸头短发或者及肩发，再饰以玉冠、耳环，整体来说，衣着打扮和女子并无太大差异。
昭己低头观察自己的衣裳，乍看和自己想象中的古装没有什么区别，都是交领右衽长袍，上衣下裳。
仔细看才发现衣袖极窄，裙长只及脚踝，腰带下还垂着钺形蔽膝，领边以及袖边、裙边等边缘处乃至鞋面上都绣着精美的己形蛇纹图案。
越告诉昭己，蛇是己姓家族的图腾，己字的甲骨文字形也像是一条蛇，而商王家族的图腾则是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
路上行人见到车队挂着的蛇形图腾纷纷行礼，平民直接跪拜在地，贵族只稍稍躬身，昭己微微颔首，目不斜视，按照越的说法，此刻她代表有苏国的脸面，既不能过于亲切，也不能失礼。
人们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己姓女也感到好奇，稍微关心点政事的人都知道，王将要迎娶己姓女，早有人猜测她长相品行如何，嫁妆是否丰盛。
人声越发鼎沸，马车渐渐停下来。
“吁。”驭手拉住马，轻声道，“侯女，我们到大邑商了。”
并没有预想当中的高大城墙，墙头上飞扬的鲜明旗帜。
大邑商只是一块写着“大邑商”三个字孤零零的大石碑，像一只古朴神秘的兽，从历史的迷雾中缓缓现出爪牙却让人看不真切，不知全貌。
“怎么没有城墙呢？”昭己喃喃道。
“大商如此强大，自然是不需要城墙保护的。”驭手敬畏地看向那块石碑恭声答道。
人们在石碑处来来往往，时不时停下祭拜，几列士兵正在巡逻，维持秩序，旁边草棚里还有不少士兵或训练或休息，远处隐隐可见一群房屋轮廓，许是他们驻扎的师营所在。
几个身披铠甲，高大威武的将士注意到这列马车，认出旗帜上的图腾立即走过来，其中的领头高声问道：
“是有苏国苏侯女吗？我是大亚鸟俗来，王特令我等在此等候侯女。”
大亚是武官名称，其后还有管理综合事务的多亚、管理射手的射亚等等。
昭己闻声看去，说话那人声如震雷，约二十五六岁，宽目长脸，长得威严神气，身形十分壮硕，肩宽膀粗的，手里还举着个金铜鬼面钺，一身行头压得座下马儿直喘粗气。
只是名字听起来很是奇怪，想来也是以鸟为图腾，或许是商王的远亲。
“正是侯女一行。”越行礼后回道。
“且随我来。”得到答复，鸟俗来绕着车队转了两圈，确定没问题后便策马领着众人向王宫行去。
没走几步，空气中逐渐弥漫起一股刺鼻浓烈的血腥味，其中还混杂着烟熏味、酒味和食物的肉香味，让人感到奇异又恶心。
同时前方传来了震天的鼓声，随之而来的古朴吟唱声中偶尔还伴随着几声惨叫，而惨叫越厉，歌声越激昂。
鸟俗来面带微笑，轻扯缰绳策马走到昭己的马车旁边，“苏侯女，这是为了欢迎你的到来而特意举行的路祭。这次路祭规模巨大，从昨日便开始了，除了猪、狗、牛、羊、马还有羌人若干。”
昭己听得又是人祭，脑中闪过那个金发女子的面容，她吓得脸色煞白，微颤着声回道：“如此多谢盛情款待。”
鸟俗来看到她的神色仰头大笑：“王说必定要让苏侯女感受到大商民众的热情，苏侯女是否移步与众人一起享用祭品？”
昭己听到“享用祭品”哪还不知要吃什么，她紧抿着嘴，话都说不出，艰难摇了摇头，默默抓紧了越的手。
见她这样，越只好安慰地拍拍她的手背，高声道：“我家侯女大病初愈便连日奔波，实在不宜冲撞道路之神，请由小奴代为。”
鸟俗来眼里一闪而过轻蔑：“甚好。”
他自然是看不上一个区区侍女，换做平时哪能让侍女享用祭品。但今日是苏侯女第一次入商，他必须保全她的颜面，毕竟苏侯女的颜面就是王的颜面。
越整理好仪表，从马车上跳下去。
他们这会儿正停在岔路口，原来南北向的大道向东又延伸了一条路，而路祭正是在这道路交通处举行。
路边围满了人，地上摆着各类烤肉、煮肉和美酒供人取用，还有一口冒着腾腾热气的金色大鼎正煮着东西，时不时有人牵着牛羊等牲口就地宰杀烹饪。
一群戴着野兽面具穿着红色纱裙的年轻女子在人群中肆意穿插，她们歪着头，扭着腰肢，伸向天空的手臂不断摆动，随着鼓点跳起一支古老神秘，充满力量感的舞。
几列被绳索捆住串成一串，衣不遮体的羌人安静地待在一旁，他们来自西方的羌族，大商和羌方国历来不合，时常爆发战争，他们便是被抓的俘虏。
越怜悯地看向那些羌人，他们神色呆滞麻木，显然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就到此为止，放弃挣扎了。
收回目光，越朝着人群中心拿着法杖的红袍巫师走去，她拿起一杯酒高高举起来对着围观的人群说道：
“有苏氏苏侯女昭己应商王之昏约特来此，祭品丰盛，大商必定风调雨顺，侯女多谢大商款待！”
说完一饮而尽。
“好！再来！再来！”
人群中伸出一只只举着酒杯的手，他们的脸上全是热切疯狂。
越手中的酒杯很快就被倒满，一杯接着一杯，越只好频频举杯。
巫师身后的小巫招手示意，一个大概二十来岁的健壮男性羌人被拖过来，放在遍布黑色陈旧血迹的圆柱形祭台上，羌人空洞的眼神里浮现出一丝绝望，生的本能促使他大叫着奋力挣扎起来，奈何四肢都被人按住丝毫动弹不了。
巫师拿起小巫双手奉上的金色铜刀，轻念几句咒语，双手握着刀柄，刀尖抵着那羌人的胸膛，缓缓插下去，然后拔出。
伴随着羌人的惨叫，鲜血溢出，小巫早拿着陶盆在一边等着。
擦了擦手，巫师再次举刀，顺着刚刚的刀口一路切割解剖，一颗完整跳动的心脏就被他徒手掏出来。
羌人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眼神逐渐涣散，没了生息。
小巫拿来一个酒杯，巫师在心脏上划开一道口子，然后将心脏里的血挤进酒杯递给越。
“献给远行而来的苏侯女。”
越强忍着胃里的不适仰头一口饮尽，巫师满意地拍拍手，几个侍从将羌人的剩余身体分割成不同大小，或炙烤或蒸食或生吃，分发给围观的众人。
人群中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气氛到达顶点，越抬手擦掉嘴上的血迹行了一礼，扔掉酒杯后转身离开。
越回到马车上，马车继续向着王宫前进，渐渐远离疯狂的人群，沿途人来人往神情自若，仿佛刚刚血腥残暴的祭祀不曾发生过一般。
昭己担心地看向越，越深吸一口气，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看着越嘴上残留的血迹，昭己心里十分感激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和越说到底只是认识几天的陌生人而已，现代人的思想使她没法将越当做只是服侍自己的侍女。
一路走来的陪伴渐渐抚平她初来乍到的不安无措，越是她与这个陌生世界建立的第一个联系，她心底早已经把越当做朋友了。
前世没有人愿意和一个无父无母还有大病的人做朋友，她终于拥有了第一个朋友，甚至，她跳过恋爱直接就要结婚了！
难道自己拿的是先婚后爱的剧本？
昭己摇摇头，把前不久刚看的电影《封神》里的纣王形象甩出脑袋，专注于刚刚发生的血腥祭祀。
这个时代的蛮荒超乎她的想象，一时半会儿她还接受不了如此茹毛饮血，前世身患绝症她连酒都没有沾过，更别说喝血，让她过去只怕会当众大吐特吐，失了自己与有苏国、商王的体面。
昭己轻咬下唇只好作罢，没有再多说，暗暗决定以后要为越做些什么。
而越自小在有苏国长大，有苏国作为一个小国，若不是祖上有子姓血脉，早被周边各国吞并了，人祭自然也并不常见。
一是兵力孱弱全靠大商庇护，没有稳定的羌人来源，二是与周边方国交际平淡，偶尔互赠礼物所得的羌人转手就献给了大商。
每逢重要时节大多是用牲畜献祭，昭己落水昏迷不醒，此事关乎国家存亡，迫不得已才举行了人祭。
这次的牲人也来之不易，据说是苏侯用了大量奇珍异宝换来的珍稀海人，她来自海的另一边，是大商都不曾去过的地方。
不过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侯女终于救了回来，只是记忆有损。
但是侯女这么张扬骄傲的一个人，醒来后却变得如此胆小怯懦，可见侯女是真的进入了死后那个诡谲莫测的世界。
越猜测，在那里，侯女因不愿嫁给商王自然得不到祖先的庇佑，难怪侯女愿意回来，祖先也许怕侯女泄露那个世界的模样，这才抹去了记忆。
这样的昭己让越忍不住暗暗担忧，以后侯女嫁给商王指不定还要受什么委屈，天高地远的，没有任何人能为侯女撑腰，就连从小就宠爱侯女的太子也只能亲自将马车送走，真不知以后要怎么办。
两人各怀心思，昭己幽幽哀叹。
“真是一个吃人的世界呀。”
马车渐行渐远，然而车里的气氛仍旧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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