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东阿勒锦九月就飘了场大雪,簌簌地落了一夜。
早上一睁眼,哪哪儿都是白的。
阿勒锦北边一处郡侯的府里也是一片白,一半是雪,一半是办丧事的白幡。
掺着雪的黑土扬起来,结实地培在坟包上,小孩儿跪在地上,眼睛迷茫地眨了一下,小脸儿被风吹得红扑扑。
“世子爷,再给姨母磕个头。”
身边站着的男子拍拍他的脑袋,手里的盲杖在雪地里划出混乱的痕迹,青色棉袍洗得有些发白。
唐怀芝看了一眼青袍男子,抿着小嘴,听话地趴下去又磕了个头。
他对这些礼节还不太熟悉,小手交叠垫在雪地里,认真地学着旁边人的样子磕头,像个雪地里蜷缩的小兔子。
磕完头,唐怀芝抬起上身,撑着地一骨碌爬起来,迅速把冻得通红的小手缩进袖子里。
袖口带着一圈厚实的毛边,上面沾的雪融化了一些,毛一簇簇团在一起。
旁边的青袍男子牵住他的小手,领着他站到了一边,弯腰摸索着给他掸了掸膝盖上的雪泥。
这几天,周围的人都乱哄哄的,哭的哭喊的喊,平日里见过没见过的亲戚全来了,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嚎。
唐怀芝不懂这些事,只知道照顾了自己两年的姨母不在了,就睡在面前的小包里。
主事的老头喊了一声,两边站着的人高高抛起一沓纸钱,也是白的,剪成特殊的花纹,扬在空中像硕大的雪花。
一片纸钱在眼前落地,唐怀芝才意识到什么,嘴唇一抿,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哭得安安静静。
天气冷,眼泪爬过的地方留下微红的痕迹。
“我可怜的娃娃啊,”一个妇人突然扑过来,蹲在唐怀芝面前,把他抱进怀里,哭得眼睛都肿了,“你姨母走了,你可咋整啊?”
唐怀芝咬着嘴唇,又不敢哭了,轻轻吸了下鼻子。
一双大眼睛睁得圆溜溜,眼睑泛着红,他甚至不认识面前这个扑过来的人。
“阿沅叔。”唐怀芝转过头,摇了摇牵着他的那个男人的手。
“不怕啊,不怕。”
那个叫阿沅的瞎眼男人瘦削而有力,一手兜住唐怀芝的腰,把他从妇人怀里抱了出来。
阿沅叔没有理会那个妇人,只是单手抱着唐怀芝,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盲杖在地上敲敲打打,逆着吊唁的人群,在雪地上踩出一行密实的脚印。
“阿沅叔,姨母真走了哇?”
唐怀芝把下巴抵在阿沅叔肩膀上,两手紧紧环住他的胳膊,身上轻轻发着抖,牙齿小声地颤着,眼泪流得无声无息。
“嗯。”
“那她啥时候回来,还回来吗?”
阿沅叔的手很大,指节清晰。
听府里老人说,阿沅叔年轻时候是个神射手,跟着唐将军四处征战,前几年眼睛坏了,就没再拿过弓了。
唐将军就是唐怀芝的娘,大盛朝的开国将军,这几年领了征西元帅的帅印,一直在边疆呆着,也不知道多久能回来。
也不知道回不回得来。
府里还乱哄着,一堆亲戚都没走,老管家指挥着一众小厮,里里外外忙得团团转。
吃席的人有哭的,还有说笑的,闹腾得紧。
阿沅叔抱着唐怀芝,径直走去了内院,把他往床上一放,裹好被子,就开始拾掇地上的箱子。
“阿沅叔。”唐怀芝被裹得像个小奶酪包,坐得很端正,小手在被子上一抓一抓的。
“嗯?”阿沅叔停下手里的活,转头看他,“饿啦?”
阿沅叔看不见,但说话时习惯性看着对方,蒙着一层白翳的眼珠一动不动。
唐怀芝点点头,不好意思地回答:“有点儿。”
“席面上的东西你不能吃,我跟他们说了,一会儿给送热奶酪跟酥油饼来。”
阿沅叔放下手里带毛的几件小衣服,走到床边坐下,抓起唐怀芝的手,包在他那双热乎乎的大手里揉了揉,“瞧这小手冻得,是不是都发红了?”
唐怀芝撇撇嘴巴,钻进了阿沅叔怀里。
用他的小银勺吃了点热奶酪,又在里面泡着酥油饼,吸吸溜溜吃了半块,唐怀芝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的红润。
嘴巴也红润润的,嘴角还挂着一滴奶。
一大早被拉起来,穿着不漂亮的衣服,布料还剌手,在寒风里磕了半天头的那些恐惧,都被这点热乎劲儿慢慢蒸化了。
只是还是挺想姨母的。
身上奶膻味儿还没褪干净的小孩儿,头一回体会到生死,懵懂而又无措。
姨母说,她去那头享福了,谁拉着她,她就跟谁急。
唐怀芝不想让姨母跟他急,他想让姨母享福。
一想到见不着姨母了,他还是很难过。
但是现在,他小脑瓜儿里还在徘徊另一个问题。
“想什么呢?”
阿沅叔见他不说话,吸溜吃东西的声音也停了,就攥着方手帕伸过去,估摸着用手给他擦嘴巴。
“想青蓝哥呢。”唐怀芝抬起头,眼睛亮亮的。
阿沅叔的手帕没对准,戳鼻子上了,唐怀芝自己歪歪头,用嘴巴去够阿沅叔的帕子,使劲儿在上面蹭了蹭,嘴唇下边蹭红了一小片。
“我真的要去跟青蓝哥住吗?”唐怀芝眨巴眨巴眼睛,殷切地看着阿沅叔,“真的吗阿沅叔?可以一直住吗?”
“嗯,可以。”
阿沅叔把帕子收回来,用手捧着碗,掂了掂碗里热奶酪剩下的重量,又给推了过去,“再吃点,还有这么些呢。”
“你娘亲本来就是想让青蓝照顾你的,那时候怕他年纪太小,照顾不了,送你来姨母这里呆了两年,这会儿他也该十六了,以后啊,就让他带着你。”
提起他青蓝哥,唐怀芝总是一箩筐问题,都两年没见了,小孩儿心里特别想他青蓝哥。
有时候晚上睡觉,都得跟姨母念叨老半天。
先说青蓝哥这么久也不来看自己,是不是把他给忘了。
赌气说再也不跟他好了,被子一裹,小嘴撅到天上去了。
等快睡着了,又迷迷糊糊地改口,说跟青蓝哥天下第一好,娘亲都得往后稍。
气得姨母直拍他小屁股,说他是他青蓝哥的黏黏糕。
-
缓慢往南,冰雪消融,烈日抛下一团火。
京城九月刚凉快几日,便又热起来了。
抓着秋老虎的尾巴,大街上飘满了金黄细碎的桂花。
酒楼旁边的小窗口往外挂出招牌,说是今儿刚来了一批冰,有冰酥酪和樱桃碎冰沙卖,是今年最后一批了。
贪凉的人挤挤攘攘,在小窗口前排着队买冰,不时有人高声催促。
酒楼伙计出来,喊着稍安勿躁,嗓子都快喊冒烟儿了。
斜对面的归德将军府门口站了一队人,丝毫不受旁边市井喧闹的影响。
为首的个子最高,身穿银色甲胄,黑色斗篷系着规整的带子,上面是用银线绣的大片纹样。
肩膀宽阔挺拔,腰上缠着蛇纹交错的黑鞭子,一副将军的长相。
便是那种扔在人堆儿里,第一眼就能瞧见的人,惹眼又威严,跟他对视一眼,免不了要打个寒战。
他又实在长得俊,让人忍不住把眼神往他身上瞄。
远处排队的人中,不时有人往这边看,并聚在一起低头跟同伴议论。
“大白天见鬼了嘿,罗将军这是等谁呢?”
“是啊,快站一晌午了。”
“没听人家说吗,这是一尊凶神转世,就这个等法儿,圣上都没这待遇。”
“我家姐夫说,前几日他还在朝堂上跟圣上对着干来着,也不知道有什么没挖出来的背景。”
“那这等的人肯定来头不小。”
“哼,不是个老祖宗,那便是要被送去见祖宗。”
“哎哟你这嘴啊。”
人群队伍后面,一个鬓角簪着朵新鲜木芙蓉的小姑娘歪着脑袋,不好意思地往大将军身上瞥,绞着手帕小声嘀咕,“若等的是我便好了。”
日头逐渐升高,一身银甲熠熠闪着光,大将军嘴唇紧抿,凝神张望着。
汗珠在鬓角淌下来,顺着刀刻般的下颌,没入规整的衣领里。
“来了,来了。”
门口几个家仆伸着脖子往东边儿瞧,突然沸腾起来,一叠声地喊着。
前头还站着四个小的,小厮穿鸦青色缎子衫,小丫头一个穿撒花褶裙,一个穿银红小马甲。
瞧着年纪都不大,没那么安稳,不停踮着脚往远处看,有个调皮点儿的小厮还摁着前头人的肩膀使劲儿蹦了几下。
将军身后那队将士就显得稳重很多,肩膀挺直地站着,视线都直直往前给,绝不敢往旁边乱飘。
归德将军御下极严,军令如山,绝不徇私。
一辆马车踏着日光往这边驶来,马蹄翻飞,激起细碎的烟尘。
车到近前,车夫勒紧缰绳,转头往车厢里吆喝,“小少爷,咱们到地儿喽!”
归德将军跨步上前,走到车厢旁边,一掀身后的斗篷,单膝跪下去,银甲响起沉闷的碰撞声。
身后穿着薄甲的将士赶紧跟着跪下,并把头低了下去。
远处酒楼排队的人被这声音吸引,一齐往这边看。
不仅让大将军等了一晌午,还能让他跪着接,这...
这小破马车看着平平无奇,难不成其实是金子做的?
万众瞩目里,小破马车摇摇晃晃地停稳了。
车厢的帘子从里面掀开,颤了几下,先是撅出来半拉裹着棉衫的小屁股。
后面那些兵有胆大的,翻着眼皮往上瞧,想着世子爷怎么用这么个姿势下马车。
着实不雅。
小屁股撅在那里动了几下,又咻地收回去,车帘也跟着合上。
归德将军盯着晃动的车帘,眉头不易察觉地拧在了一起。
唐怀芝随身带着一个宝贝箱子,路上睡着了都抱着。
箱子是沉香木做的,样子有些年头,箱盖上还画着两只小兔子。
小一些的趴在大一些的背上,耳朵飞起来,一长一短,大兔子的眼珠还是奇怪深凹的方形,显然雕刻它的小师傅使了很大的劲儿。
怕把里头的东西摔了,本来想往后稍着出去,怀里的箱子太沉,老是想往下掉。
“我给你拿。”阿沅叔把箱子接过去,拍拍唐怀芝的脑袋瓜儿,“不是想青蓝哥了么?赶紧下去。”
唐怀芝应了一声,小手掀开帘子,悄悄往外瞥,瞧见罗青蓝,还捂着嘴巴吃吃地笑了几声。
青蓝哥怎么变这么好看啦!
小孩儿躲在帘子后面羞涩半晌才出来,也没用车夫抱,利索地钻出车帘,蹲在车上蓄力,径直往下蹦。
啪唧,手脚一齐撑着,稳稳落了地。
还没站稳当,便小跑着扑过去,一把抱住罗青蓝的脖子,在他脸上啵啵亲了几口,“相公!我好想你!”
身后一众将士同时违抗军令,抬起了顶着疑问的脑袋。
鬓角簪花的小姑娘刚排上樱桃碎冰沙,正捧着碗小心翼翼往街上走,猛地听见这个,手里的碗径直下落,掉在了缀着毛球的锦绣鞋面上。
开文大吉!
小唐来啦!
一起陪着小崽子成长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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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青蓝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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