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已染上窗棂,江远潼扣响了周知昭的房门,少年正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看书,听见门口的动静,他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江公子?”
江远潼不好意思直接进去,只站在门口扶着门框,温声问:“在看书吗?”
“嗯,随便翻翻。”周知昭翻身下床,勉强将床榻拍得平整,来到桌子前将一碟点心推了过去,“今早新买的百味斋糕点,要尝尝吗?”
百味斋可是京城的老字号招牌了,王公贵族常吃的一些瓜果点心,都订的他们家。
热情难却,江远潼捏起一块莲花形状的糕点送入口中,酥皮在齿间绽开清甜,混着红豆绵密的香气,口感确实不错,便点头道:“的确好吃。”
周知昭问:“江公子找我有什么事吗?”
“啊……是这样。”江远潼放下手,解释道,“乐公子邀请我们过几日去柏山纳凉,你要去吗?听说那边很凉快的。”
闻言,周知昭“啊”了一声,神情不大愉快:“明日不能去吗,我后天就要回学堂听夫子念经了。”
夏季本就容易心情烦躁,哪儿还有什么心思听课,好不容易学堂放旬假能歇息两天,周知昭可不想只待在家里看书。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忽然眼睛一亮,撑着桌沿倾身向前:“江公子,不如我们明天就去柏山吧!就我们两个,怎么样?”
江远潼思索一瞬,想着明日也没什么事,于是点头答应了下来:“也好,那明日辰时,我们在门口见?”
“一言为定!”周知昭立即应下,转身就要去收拾行装,又匆匆回头叮嘱,“记得多带些吃食和消暑的酸梅汤,夏日爬山最消磨气力了。”
江远潼失笑,临走前不忘指了指紧闭着的窗户:“外头起风了,把窗户打开透透气吧。”
周知昭语气轻快地“嗯”了一声,转身跑去开窗户了。
次日到医馆后,江远潼找了个合适的时间,将去柏山的事告诉了石老先生,想问问他能不能准自己一天假。
听完江远潼的话,石老先生抚了抚胡须,淡淡道:“潼儿,你最近可是越发闲散了。”
江远潼眨眨眼睛:“有吗?”
石老先生轻哼一声:“除去为师给你布置的功课,旁的知识你也要懂得主动去学,要明白自律、勤勉,严于律己,闲暇时可有认真读书?”
江远潼点头:“我主动学了呀师父,一直有在坚持每天识五十五种药材的。”
他做的笔记都快抵得上一本《脉经》的厚度了,纸页也都几乎翻烂,这难道还不算勤勉吗?
江远潼道:“师父交给我的模型,我也有在认真研究,如今所有的人体穴位我都能做到倒背如流了,先前学过的医理、熬药抓药的规矩,也都在反复温习。”
“行,那为师考考你。”石老先生沉吟片刻,道,“薏米、白术、陈皮,分别祛的是哪种湿,又是如何祛的。”
江远潼镇定回答:“薏米是通过利水的作用来促进水液运行,或者利用健脾功效,使脾气旺盛,从而促使湿邪排出体内,起到祛湿热的作用,可用于脾虚湿盛所导致的泄泻,对除风湿也有一定的辅助作用。”
“白术能祛的是脾胃气虚导致的湿热,可以起到燥湿利水的功效,但单味药材的药效有限,需要与其他中药搭配服用,对寒湿效果不佳。”
“陈皮祛湿气以燥湿为主,比如肺部原因引起的痰湿,但对于其他湿气,例如风湿或水湿来说就没有很好的效果。”
石老先生点点头,给了一个赞许的眼神:“嗯……不错。”
江远潼眼睛微亮:“那我是不是可以——”
石老先生轻叹一声,终究还是松了口:“去吧,只准一日。”
“多谢师父!”
看了会儿书后,医馆陆续来了几个病人,江远潼又埋首忙碌起来。
给面前的小孩开过药后,江远潼刚执笔蘸墨,忽觉一股浓烈的药味混合着潮湿的霉腐气息扑面而来。
江远潼微微拧眉,放下毛笔抬眸看去,只见一位老大爷佝偻着腰坐下,他浑身裹着破旧的棉絮,蓬乱灰发间露出一张青灰的面容,眼神浑浊黯淡无光,脸色很不好看,一开口就是一串止不住的咳嗽:“咳咳咳咳咳……”
酸腐的浊气直冲面门,江远潼喉间一紧,身体下意识地后仰半寸,那老大爷却探身向前,声音沙哑地问:“大夫,咳咳咳咳……我这风寒拖了半个月,喝什么药都不见好,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莫不是得了肺痨?”
此言一出,周围的气氛瞬间陷入死寂,身后排队的病人齐刷刷后退半步,连药柜旁捣药的学徒都僵住了手。
江远潼的声音稳得出奇,拿起病案道:“没事儿,手搭上来我看看。”
摸了会儿脉,江远潼又道:“张口。”
老大爷咧开干裂的嘴唇,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飞溅的唾沫星子沾在案上,他佝偻着的背几乎蜷成虾米:“咳咳咳咳咳——!大夫,我这究竟是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江远潼屏住呼吸微微侧头,问:“都服过什么药?咳症有几天了?平日饮食如何?”
老大爷回想着一一作答,又耐心等江远潼摸了会儿脉,见到他的脸色有所缓和,才小心翼翼地问:“大夫,怎么样咳咳咳咳咳……”
“不是肺痨。”江远潼转头对石老先生道。
此话一出,医馆内紧绷的气氛霎时一松,隐约能听见众人长舒一口气的声响。
江远潼的手指仍搭在老大爷的腕间,一边感受着脉象一边道:“你这平时没少喝凉水啊。”
那老大爷说:“我喝凉水怎么了,我们庄稼人……咳咳咳……一辈子都这么喝……”
江远潼无奈叹气,重新提笔蘸了蘸墨,笔尖在砚台边轻刮两下:“你这身体受着风寒,再喝凉水,两寒同时入侵,很容易损伤肺气的。”
老大爷浑浊的眼珠转了转:“大夫,我这真不是肺痨?咳咳咳咳咳……那为啥我咳咳咳……日夜都咳个不停……”
江远潼手腕悬停,温声解释:“不是只有肺病才会咳嗽的,五脏六腑失调,都会让人咳嗽,您这就是普通的虚喘,肾气亏虚了,我给您开点补肾止咳的药,吃几天就好了。”
他刚在病案上写下两味药名,老大爷忽然瞪圆了眼睛,“砰”地拍案而起,拔高声音道:“没病你给我开什么药啊!”
吼声几乎震得药柜的铜环发出叮当响声,江远潼执笔的手悬在半空,清俊的面容浮现几分错愕:“啊……?”
老大爷据理力争,枯瘦的手指死死扣住诊案边缘:“你亲口说的不是肺痨!咳咳咳……那还开什么药!是不是存心咳咳咳咳……存心想坑我的钱!”
江远潼缓过神来,急忙解释:“不是,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您这病症的根源在……”
老大爷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得得得——我看你这小娃子压根儿就不会看病!咳咳咳咳……一会儿说我的肺没病,一会儿又说,咳咳、咳咳咳……是肾的毛病,分明就是变着法要钱!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他整个身子都蜷缩起来,突然扭头将一口浓痰吐在地上,老大爷用袖子狠狠抹了把嘴,转身冲着排队的人群喊:“还杵在这儿做什么!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这黑心医馆,没病都能说出病来!咳咳咳咳咳……”
江远潼急了,站起身道:“不是,您别随地乱吐啊!怎么还能瞎说呢!”
“潼儿。”
石老先生的声音不轻不重地传来,江远潼回头望去,只见师父对他微微摇头,转而向老者拱手道:“我这医馆本事不大,确实治不了,您另请高明吧。”
老大爷将身上的衣服裹紧了些,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他恶狠狠地瞪了江远潼一眼,边往外走边嘟囔:“黑心店……咳咳……迟早遭报应……”
“哎,那您的病……”江远潼下意识就要追上去,石老先生又喊住了他,“潼儿,坐下。”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先给后面的人看,阿峰,取苍术来熏一熏地。”
伙计应了一声,转身去后院拿苍术粉了。
江远潼心里也有些郁闷,莫名其妙挨了顿骂,换作谁都开心不起来。
他原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谁知正午用膳之前,石老先生放下筷子,问:“潼儿,还记得为师给你讲过的第一学吗?”
江远潼一怔:“啊……?记得,怎么了师父?”
“你背诵一遍。”
江远潼有些不解,但还是点点头“哦”了一声,正襟危坐,将《大医精诚》背诵了一遍:“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
“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
“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
“勿避险巇、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如此可为苍生大医,反此则是含灵巨贼。”
待背完最后一句话,石老先生仍然面无表情,又淡淡道:“把‘六不治’背诵一遍。”
江远潼喉结微动,声音不自觉地低了几分:“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重财轻身,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适,三不治也……”
石老先生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阴阳并,脏气不定,四不治也;形羸不能服药,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
石老先生问:“你可明白了什么?”
江远潼老老实实道:“徒儿明白了。”
“嗯。”石老先生缓声开口,“行医治病救人,你要知道,此“病”非彼“病”也,有些病难治在于人,而不在于疾病的本身。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潼儿,日后看病,恪守本分就够了。”
江远潼:“徒儿知晓了,谢师父教诲。”
石老先生欣慰点头:“吃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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