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间教室鸦雀无声。
林幼清本以为会听到和朋友之间的趣事，或者是某某对自己的帮助，没想到会听到这种原子弹级别的小作文。
这个话题太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沉默片刻，她轻声说：“马上就要过年，再过一段时间，你又能看到爸爸妈妈啦，也许这次他们会多待几天呢。”
“他们不回来了。”张雅抹掉眼角的泪痕，“妈妈说，今年工厂效益不好，没挣到钱，所以不回来了。”
闻言，林幼清更沉默了。
半晌后，她扬起一抹微笑，“你刚刚说，想将来多挣钱，给爸爸妈妈是吧？还有哪些同学有这种想法，举手让老师看看。”
讲台下的学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先是有一两个孩子慢慢举手，很快，所有人都把手举起来。
林幼清明亮的眼眸弯了弯，“后面我会教大家一些学习方法和技巧，你们要好好听。”
顿了顿，她又开口：“你们想走出这片大山，最好的办法就是靠学习，知道吗？”
读书不见得能改变阶级，但它一定是山里的孩子最容易抓住的改变命运的机会。
......
中午，学生们陆陆续续回家午休。
食堂内，所有老师聚在一起边吃饭，边沟通今天的教学情况。整体来看，课堂氛围都比较好，除了高年级有个别学生没来上课以外，一切还算顺利。
李德私下给他们家里打电话询问情况，说是放假了，要回家帮忙干活。
他眉头皱起，明明已经和他们强调过了这次支教不同以往，偏偏关键时候掉链子，第一天就不来。
怕让老师们反感，李德没说出实情，“他们今天身体不太舒服，明天就来了。”今天下午，他得去这些学生家里走一趟，给家长做做思想工作。
林幼清扫了眼食堂门口，纪承风还没来吃饭，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察觉到她的目光，王若云扭头对她说：“小林，纪总现在在视频会议，没时间下来吃饭，要不你待会回房间的时候顺便给他带一份饭吧？”
林幼清点点头，给纪承风发消息问：【现在方便吗？我给你送饭】
等了会儿。
纪承风：【方便】
没有饭盒，盛好米饭后，她将菜扣在上面，端着瓷碗上楼。轻轻敲两下门后，听到里面的回应，这才推门而入。
纪承风合上笔记本电脑，接过饭碗，“谢谢。”
“顺手的事。”
说完，林幼清准备转身离开，被他喊住：“第一天上课感觉如何？”
“还好。”想了想，她把张雅的事情说了出来。
察觉到她隐藏的低落，纪承风开了口，“乡下孩子常年和父母分居两地，这是个普遍现象。”
林幼清何尝不知道。
只是在海市，几乎没有学生是留守儿童，她习惯了学生被父母包围的环境，即便清楚国内存在一大批留守儿童，可直面这种场景难免心酸。
“城乡差异大，在村里父母不回家不算什么稀奇事。”
纪承风的视线落在林幼清身上，声音低沉干净，“也许还会有更让人难受的事情发生，比如未成年怀孕生子，又或者小小年纪就游手好闲混社会。”
顿了顿，他说：“你要习惯这些场面，否则，容易致郁。”
林幼清眼帘微垂。
毕业前，老师曾告诉她们，当下这个社会，当老师，尤其是当基层老师，除了教书育人，还要学会保护自己。
当时她不明白，工作以后才逐渐理解老师话里的深意。
*
一栋老旧的两层自建房内。
李德苦口婆心地劝眼前人，“你们怎么不让孩子去学校呢，好不容易从城里来了这么些老师，孩子跟着他们学东西，对他将来有很大的帮助。”
“有什么帮助？”男人不以为然，边嗑瓜子边说：“现在大学生都难找工作，上这个学有什么用，还不如回家喂猪实在。”
李德眉头紧锁，“怎么会没用？有文凭，将来机会更多，起码翻身的机率更大。”
男人吐出嘴里的瓜子皮，说：“你问问他，他想上不。”
李德看向那个男孩，见他坐在板凳上只顾着玩手机，心凉如水，“你怎么想？”
“上不上都一样，反正过两年我就出去打工挣钱。”男孩今年六年级，满不在乎地回答。
平日里没人管，他和几个朋友肆无忌惮，又处于青春期，打架闹事是常事，压根不怕校长。
那些网红有几个是正经大学生，还不一样挣大钱。
他也打算拍点小视频发网上，指不定哪天就火了。
李德急得嘴角要冒泡，“这次来了个大老板，人家给很多地方捐款捐学校，人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们得给人展现出一个良好的精神面貌啊。”
他恨不得掰开揉碎了讲，“指不定过段时间，他赞助我们建学校了，这是造福后代的事情，你们明不明白？”
显然，他们不明白。
换句话说，他们根本不在意后代如何。
男人手一摊，哈哈笑起来，“建学校有什么用，还不如直接给我们捐钱，他要是给钱我们就去。”
看着远方连绵成片的山，李德长叹一口气。大山不仅仅束缚了他们的身躯，还禁锢着他们的思想。
他摇了摇头，继续往下一家去。
*
办公室里。
王若云的声音徒然拔高，“你说什么，何秀要订婚？”
“对啊。”电话那头的女人笑着，用不标准的普通话回答，“老师，明天来吃席啊。”
陷入震惊的王老师久久不能回神。
林幼清扭头好奇地问：“怎么了？”
“何秀是我班里的女学生，今天没来学校。”王老师脸色难看，“她妈说，她明天要订婚，得在家准备。”
林幼清愣住，“是昨天给我们送水果的那个女生吗？”
昨天下午，有个女孩子和朋友提着一兜水果送到办公室，腼腆地说送给她们吃后就跑开。
听王若云喊她秀秀。
“对。”王若云倏地站起身，“不行，我得去她家找她。她才六年级，十二三岁的年纪，订什么婚！”
林幼清表情也不好看，“我们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就这样找过去，会不会有问题？”
王若云目光一沉，“去找校长。”
校长办公室。
李德正在和纪承风谈话，见她们过来，笑着说：“你们怎么过来了，有什么事情吗？”
“何秀妈妈说，何秀明天就要订婚了，这两天不来上学。”王若云拿不准他的态度，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李德先愣了一下，随后怒斥道：“胡闹！这么小的孩子怎么能订婚，我去她家看看。”
林幼清和纪承风一对视，在李德的带领下，几人朝何秀家去。
何秀正和妈妈打扫卫生，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一愣，“校长，王老师。”
李德先是朝屋里看了眼，没见人，沉声问：“听你妈妈说，你明天要订婚？”
何秀难堪地咬了咬下唇，“嗯。”别的没有再多说。
“你爸妈在家吗？”王若云问。
“在。”
听到有动静，以为是亲戚过来帮忙，何秀妈妈从房间里走出来，看见他们愣了下，随眼神疑惑，“校长，怎么今天过来了？快进来坐吧。”
村里很多人都姓李，真算起来，她和李德还有点沾亲带故。
几人坐在板凳上。
李德开口：“何秀妈妈，怎么突然要给何秀订婚，孩子小学还没毕业，这太早了吧。”
何秀妈妈笑了笑，“不早了，我十五岁的时候都生她姐姐了。”
她才三十岁出头，可常年操劳再加上生育了四个孩子，因此皮肤黝黑，脸上的褶皱明显，发间夹着几丝白发，整个人显露出不符合年龄的老态。
“时代不同了，现在按照法律规定，女生二十岁才到结婚年龄，秀秀才多大，还早呢。”王若云说。
“什么法律不法律的，我女儿嫁人还要法律同意啊？”何秀爸爸听到他们的谈话，从房间里出来，瞪她一眼。
林幼清无语，知道有些人是法盲，没想到盲得那么彻底，“大家都是中国人，当然要遵守法律。”
男人不经意看向林幼清，眼睛瞬间发亮，上下打量她，眼里充斥着令人厌恶的邪意。村里什么时候有这么水灵鲜嫩的女人，他怎么不知道。
忽地，他感到脖子一阵发凉，像是被什么危险猛兽盯住。顺着视线来源看去，只见一个身形高大的英俊男人目光冰冷地看他。
何秀爸爸脖子一缩，慌忙低下头。老天，这个男人是干什么的，看着就不好惹。
这时，何秀爷爷奶奶和几个来帮忙准备的亲戚也来了。听到李德在劝儿子和儿媳取消明天的订婚，何秀爷爷立即嚷嚷道：“你是谁啊，凭什么来管我们家的事情。”
其他人见状，在旁边拱火。
“我活了这么多年，没见过谁家嫁女儿还要别人同意。”
“明天都要办酒席了，要是说取消就取消，面子往哪里放哦。”
何秀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像只不安的小鹿。村里男多女少，要和她订婚的那个男人三十多岁了，因为家里穷一直找不到老婆，攒了好多年钱才凑到彩礼钱。
她想上学，不想嫁人。可是爸爸妈妈收了对方的彩礼钱，要留给弟弟以后上学买房娶老婆用，她又能怎么办？
听了其他人的话，何秀爸爸顿时气盛，谁家的女儿不是这样，他的孩子，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天大地大老子最大，哪里轮得到别人来指手画脚？
什么法不法的，在这个家，他就是王法！
再说了，彩礼钱都收了，要是退婚岂不是得还回去。吃下肚子里的肉再拿出来，那不可能。
他粗声赶人，“你们赶紧走，别妨碍我们干活。”
林幼清压下心头的怒火。
这些人唯利是图，即便是对自己的孩子也不手软。村里人法律意识淡薄，偏偏这种算家务事，就算报警也只能来回调解，等警察一走，还不是他们想怎么办就怎么办？
能说服他们放弃让何秀嫁人的念头是最好的，否则过了明天，还有后天。
林幼清给两人画饼，“秀秀成绩好，将来考个好大学绝对没问题。等她毕业以后找份好工作，一年能挣几十万，多好，到时候你们就享福了。”
一听这话，何秀妈妈问：“真能挣几十万吗？”
“当然。”纪承风淡淡地说：“我们公司有个女高管，她就是在村里考上京北大学，现在年薪百万，给她爸妈又买房又买车。”
何秀妈妈忍不住咂舌，年薪百万啊，真不敢想，那得去多少钱，一个房间都装不下吧。要是她女儿一年也能挣一百万......
听了这番话，何秀爸爸呼吸慢了半拍，狐疑地看着纪承风，真的假的，他女儿真的能挣那么多钱？
他质疑道：“你别乱说，哪有女人能挣这么多钱。”
林幼清翻了个白眼，什么鬼话，女人怎么就不能挣大钱。
女人还能当皇帝呢。
李德连忙说：“他可是公司大老板，国内有名的企业家，手底下年薪百万的高管多得是，用不着骗你。”
何秀爸爸一思索，冷哼：“你们别忽悠我，以后的事谁能肯定。”他不知道将来何秀能不能年薪百万，但是手里的彩礼钱是真的。
他是想要更多钱没错，但是犯不上为了那些不确定的钱而把到手的钱扔掉。
“你们别在这里碍事，快走，赶紧走。”说着，他走上前想要推林幼清——更多的是想借机揩油。
纪承风伸手将林幼清拉过来，声音仿佛淬了毒，“再这样我们报警了！”
听到“报警”两个字，何秀奶奶跳出来指着他骂骂咧咧，“女人哪有不嫁人的，早嫁晚嫁都是嫁，还不如趁早找个男人嫁了！你们这些烂货，见不得我们好！来我们家里妨碍我们做事还要报警，我呸！”
平日里她就是蛮横无理的人，此刻更是仗着自己年纪大胡搅蛮缠，她一边挺起胸膛往前走，一边扯着嗓子喊：“你们报警啊，报啊！在这里欺负老人还敢报警，我看警察到了抓谁！”
话里夹杂着脏话。
因为说的是本地方言，林幼清他们完全听不懂，但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话。
“你别再过来了。”林幼清冷着脸警告，她怕何秀奶奶突然躺下了碰瓷。
被纪承风阻拦，何秀爸爸觉得脸面挂不住，语气高昂，“妈的，报啊，谁怕你们！艹！”
场面顿时混乱起来。
纪承风不再犹豫，立刻拨打110。见他真要报警，何秀奶奶冲上前蹦起来打掉他的手机，“狗娘养的！”
纪承风目光森冷，浑身气势骇人，像是在看死人，何秀奶奶被他的眼神震慑，刹那间吓得不敢动弹。
“你干什么！”林幼清呵斥，这些人一个个的野蛮得就像不开化的野人。
何秀爷爷腿脚不好，拄着拐杖，但不敢冲纪承风发火，便把矛头指向纪承风身边的林幼清。
他那双三白眼用力一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起拐杖打过去，动作快得不像是老年人。
“小心！”
纪承风反应极快，侧身用后背挡下这一棍，背后传来的疼痛令他闷哼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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