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若又坠入了那场梦魇。
梦里，她仍是王若琬，被困在那间阴冷潮湿的牢房。三十余年前的朔风从破败的窗隙中钻入，卷起她早已残破的袍角。
她伸手去触，指尖只触到一片湿凉。那曾经支撑她立于朝堂的双腿，如今已毫无知觉。
锁链声哗哗作响，她透过散乱的额发抬眼，见韦世功身披黑狐裘，缓步而来。
她认识韦世功——他是当朝左仆射，权倾朝野，结党营私，无恶不作。
三日前，她联合朝臣弹劾韦氏一族，却反被圣人打入天牢。
韦世功拱手，笑意森然：“王大人，这天牢住得可还习惯？本官近日辗转反侧，感念大人当面谏诤之恩，特来探望。”
王若琬冷笑，目光落在自己毫无生机的双腿上：“韦大人何必惺惺作态？天道轮回，自不会放过奸人。即便你打断我一人的腿，日后也会有他人站起来。”
韦世功望向窗外雪色，笑意更深：“天道……正如王大人所言，天道为铁律。那王大人也该知晓，天道之下，岂有女子为官之理？”
他顿了顿，语气似叹似嘲：“可惜啊，天道循环，却鲜有花朵能开过冬天。连本朝的第一朵花，也不能例外。”
话音未落，小厮捧来一托盘，上置一孤零零的酒盏。
酒盏映着窗外的雪光，也映出她倒数无几的生命。
这是要她自尽。
王若琬默然片刻，忽而下了极大决心一般，抬手抹去泪痕，向他重重磕了三个头：“韦大人，千错万错请加诸于下官，还请……不要为难下官的家人。”
韦世功淡淡道：“知道了。还有吗？”
她伏地颤抖，拳头紧握：“梁益……现在何处？”
梁益，她所谓的青梅竹马。他们曾许诺一同匡扶天下，惩治佞臣。
弹劾之事，梁益亦参与其中。
临行之前，少年牵马与她并行，整个人沐在夕阳里。
他说，二十天之内，必将韦家通敌北狄的证据带到。
然而她面朝北方等啊等，等到被拖进天牢三天三夜、双腿尽折，等来的却是梁益立功、圣上大喜的消息。
功劳，她在心底苦笑，还有什么比保住了韦家更大的功劳？
见她痛苦不堪，韦世功似是发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东西一般，抬脚狠狠踩住她的左肩，低声笑道：“梁将军自然在梁府。加官晋爵、食邑美女，自他想明白投诚本官以来，赏赐又何尝停过？”
肩腿两处剧痛袭来，王若琬咬牙不语，全身颤抖下唯有两行清泪滑落。片刻后，韦世功松开脚，将酒盏递给她。
惨淡的笑容盛开在王若琬脸上。她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濒死的痛苦如潮水般将她淹没。意识模糊间，她想起以女子身份中榜时与父母共享的欢喜，入仕时挑灯夜读的勤勉，初涉官场时得圣上嘉奖的意气风发……一切一切，皆随剧痛潮水退潮而去。
大乾朝堂的第一朵花，就这样凋零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日。
……
“砰！”
额角撞上桌案，上官若猛然惊醒。
她正了正幞头，叹息一声。
她又梦到重生前的情景了。
上官若依稀记得重生那日的惊诧，她饮下毒酒后再睁眼，竟到了三十年后。
而她的魂魄，住进了另一人的身躯——上官家的小五娘，上官若。
报国之心未改，然世风已殊。
她前世死后不久，圣人下诏，女子不得科考，女子仕途昙花一现后就此断绝。
幸而，上官五娘自小当男儿养大，便宜了她抹去红妆，再入仕途。
重生之后，两年寒窗，三年宦海。如今，她是大理寺主簿。而韦家，照样是公卿世家。
她不想再像前世一般不明不白地死在污泥里。
她要报仇。
上官若抚摸指节上的笔茧不语，片刻后将面前公文整理成册抱在怀中，缓步穿过大理寺的回廊。
回廊左侧有一小池，池水清浅，倒映着天光云影。上官若绕池而过，推开对岸紧闭的门扉。
这房间本应是大理寺少卿的办公所在，已然空置多日了。
寺卿年迈不理事，前少卿数日前病故，大理寺乍然没了主心骨，事情亦随那案牍上的公文越垒越高。
不知何日，圣人才会指派新少卿？
她心中暗叹，正欲离开，行至长廊忽听得身后一阵讥讽。
“哟，这不是上官主簿吗？怎的这般匆忙，莫不是急着去写那一堆无用的废纸？”
上官若抬眼，见一深青官服的年轻男子正倚在廊柱旁，手中把玩着一柄镶金嵌玉的折扇，眉眼间尽是轻佻之色。
上官若暗叹，真是冤家路窄。
她生平最恨一个韦字，偏偏此人就是韦家之后。
此人正是韦世功的侄孙韦子谦，仗着韦家的权势得了个录事职位，向来在大理寺横行无忌，对出身小官之家的上官若更是三日一冷嘲，五日一热讽。
她脚步不停，微微侧身，冷然道：“韦公子说笑了，本官不过是奉命送公文，不敢耽搁。”
韦子谦嗤笑一声跟上她的脚步，折扇一合，指向她怀中的公文，“上官主簿这般勤勉，倒显得我们这些闲人无用。不过，像上官氏这样的不入流家族为官本就是笑话，你再如何卖力，也不过是徒劳罢了。”
上官若神色不变，余光却瞥见几名官员匆匆往前院方向赶去，连目前品级最高的寺丞也不例外。
她心中一动，想到了空荡的少卿案牍，心下已然明白一二。
于是她故作耳聋般加快了脚步，韦子谦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自是不甘心跟了上去。
上官若故意将他引至与前院一墙之隔的廊下，这才回头挑衅一笑，“上官氏不入流，于身外之物上贫俭。到底是比不上韦家富贵在手，竟养出个不知廉耻的郎君，日日掷万金于花楼。”
韦子谦又羞又怒，一张脸憋胀通红，“你……你！”
目光移至她那补痕明显的官袍，韦子谦心里气顺了些，声音陡然拔高，“是，我是去花楼，那又如何？这小半年里，向本官投怀送抱的小娘子，没有五十也有三十！”
“倒是上官大人清贫至此，弱冠之年已过，却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无。还是趁早想想，百年之后谁人帮你收尸，才能不做荒郊野岭一具无人祭拜的枯骨吧！”
然而他等了须臾，也没有等来上官若的反击。
她沉默良久，清冽通透的鹿眼一瞬不瞬盯住他，久到韦子谦有些发怵。片刻后她勾唇一笑，绕过眼前的月洞门。
韦子谦抬步跟上，门后的场景却如秋雷劈中了他——
大理寺大大小小的官员呈两字排开，此时日光穿透薄雾，照在最前头那人的衣襟上。
那人年纪轻轻，身着一袭绯色圆领官袍，袍身绣以暗纹云鹤，腰间束以玉饰革带，上坠金鱼袋，脚踏乌金靴。
朝阳薄雾里，上官若看见他如剑的眉目，通身凛然的气势，还有官署之中并不常见的一柄佩剑。
上官若不识得他的脸，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
不是在今生，而是在相隔三十年天堑的前世里。
她的思绪被陈寺丞一声大喝打断，“安定侯奉圣人诏令，暂领大理寺少卿一职。你二人还不快见过新少卿大人！”
上官若恍悟，这人乃是安定侯李重翊——出身旁支宗室，近来圣人眼前的红人，年仅二十便因军功封侯的少年郎将。
当今圣上无子，更有甚者传言，圣人属意此人为太子人选。
方才墙后韦子谦的高喊声仿佛还在耳边，陈寺丞面露尴尬，只好硬着头发介绍二人，“这位……便是主簿上官若，那一位是韦家的十七郎，录事韦子谦。”
上官若顺势一拜。而韦子谦浑身一激灵，头深深低下。
听闻“韦家”二字，李重翊狭眸微眯，“哦？本官初来乍到，竟不知为官者可以公开狎妓，嫌贫爱富，挟私斗讼。”
“若叫百姓得知得天下之养的刑狱之地都是如此人物，你们又有几分颜面事君安民？”
韦子谦正欲辩解，哪知李重翊已冷然下了论断，“明日我自会禀明圣人，韦录事罚俸三年，明年春分前不用再来大理寺点卯。”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他们虽知圣人命李重翊临时充任少卿一职有磨砺教导之意，但圣人许诺他的权力也过大了！
韦子谦怨从恼生，忿忿跺脚后离去了。
“你——”
上官若一抬头，便见李重翊指向自己。
李重翊不带感情地打量着她，只见眼前这个小主簿身量矮小，面色蜡黄，却有一双清明通澈的眼眸。
此时他的眼睛，如同见了猎物一般缓缓眯起，危险猜忌的光亮流淌其中。
上官若忙垂头拱手。
李重翊面色冷意不减，“你公开斥责同僚，挑起无谓争端。挟私斗讼的罪责，你也有一份。你可是在沾沾自喜自己逃过一劫？”
上官若冷汗直冒却不改神色。
只见她腰杆不曾弯曲如秋日见竹，神色恭敬却不卑不亢，缓声徐道：
“少卿大人教训得是，下官却不该在官署内挑起争端。然而，大理寺乃执掌刑狱、纠察不法之地，若连同僚之过都讳莫如深，又如何能秉公执法，揭露世间众人之罪责？下官虽知此举有失妥当，却不敢因私废公，望大人明鉴。”
她貌作恭敬地垂下头，余光里一抹绯色衣角缓缓靠近，旋即在她眼前站定。
李重翊立于她面前，俯身与她对视。栗瞳里闪过一丝玩味。
“上官大人，面对此不法之事，你所谓的秉公执法便是公然喧哗，以便报复？”
罩在他宽大的影子里，上官若坦然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秉公执法，关键便在‘公’。若世间公理尚存，自然能揭露罪责；若世间污浊不堪，那秉公执法便成为公然喧哗，不足一提。”
她此言一出，全场更是哗然。
李重翊与她对视良久，片刻后眉梢略松，微微一笑，眼神更多了些打量和审视。
“上官主簿既然如此能言善道，本官有一桩要紧的差事要交给你。这桩差事乃是圣人亲自指派，不知你可否胜任？”
上官若微怔，“下官从命。只是不知是何等差事？”
李重翊利落转身，丢下一句话，“你随我来。”
……
上官若不明就里地紧跟在李重翊身后，二人一路出了大理寺，此刻正并辔行于长安城的繁华主街，
她偷偷补了些许面上的黄粉，瞥了眼身侧的李重翊。只见他端坐马背，意态潇洒，嘴角还噙着一丝疏离的笑意。
倒不像传闻中那个单骑直冲北狄大营，一人单挑百人的杀神。
马蹄在一座高阁前缓缓停下，匾额上赫然三个大字。
——“迎香楼”。
又是花楼？上官若微怔。然而下一秒，楼前团团围守的差役引起她的注意，心中不祥的预感升腾而出。
果不其然，早已等候多时的京兆尹江无涯快步迎上前，拱手道，“见过二位大人。此番劳烦亲至，江某感激不尽。”
他略一停顿，眉头深锁，“昨日此楼发生凶杀案，已有两名死者，恐非寻常凶案可比。还请二位移步入内，指点迷津。”
小白开文，请大家轻喷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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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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