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他是本侯的人呢?”
上官若眼睫急剧颤抖,她循声望去,只见少年立于门扉旁。
光尘飞舞之处,他持剑而立,面上笑意浅淡,却隐隐透着几分阴恻威胁。
陈寺丞脸色骤沉,命左右松开上官若,转眼又堆起假笑。
“少卿大人恕罪,这、这是误会。上官主簿方才应下为韦陈两家抄诗。而今又突然反悔,下官不过急气上头,呃,这才……”
他一张嘴便是颠倒黑白,上官若强捺下心头酸涩的委屈,欲冲上前与他理论,却被李重翊一只手拉住,轻轻拽至他的身后。
她诧然抬眼,李重翊身量很高,如此一来,她整个人都被笼在他的影子里。不知怎的,她心绪竟渐渐平复下来。
又听身前李重翊轻嗤一声,“陈寺丞,你是聋了吗?他是本侯的人,本侯还仰赖他查一桩案子。还麻烦你同韦家说一声,再抢人也没有抢到本侯头上的道理!”
痛斥之下,陈寺丞的脸一阵白似一阵,额角冷汗涔涔。
李重翊懒得理会他,潇潇然背手行至他身侧,声声警告似刀,“听好了,许多事,不是本侯不知晓,而是懒得与你们这些小喽喽计较……”
他似猫一般的栗色眼瞳闪着危险的光芒,“本侯上任第一日,按理来说所有人都应来前厅迎接。韦家那傻子游手好闲万事不过脑子也便罢了,可为何上官主簿也不知这一桩消息?”
心中隐秘的算计被道破,陈寺丞眼珠急转,汗如雨下,“少卿大人,此乃、此乃误会……”
“昨日是误会,今日也是误会。”李重翊啧啧摇头,“陈寺丞治下的大理寺,误会还真是多!”
上官若低头憋笑,早就听闻李重翊嘴皮子功夫了得,今日她算是有所领教。
他们同几个差役在此处站立良久,又逢大理寺画酉时分,大理寺诸官员也开始聚集于此,见此情状纷纷开始交头接耳。
李重翊走至人群前,眸光冷冽,缓缓扫视堂中诸官后高声道:
“本侯初来大理寺,原以为此处是朝廷法度森严之地,却不想竟是乌烟瘴气,人人拜高踩低,见不公而不敢言。”
他面向众人,字字如雷,“诸位。今次本侯痛见此情状,然发此言并非是为了追究过往之责,而是立明日之誓——”
“有本侯在一日,大理寺便清明一日。若再有拜高踩低、欺凌同僚之过,不论靠山,一律按律处置!”
此话一出,陈寺丞的脸色唰白如纸,其他官员立马拱手称是。
天色渐暗,上官若抬眸向他望去,云边仅剩的一丝清光映在门前石阶上,映在李重翊清朗骄傲的面目上。
他转而回头看向她,“还不走?”
她轻轻勾出一个微笑,“这便来。”
……
二人骑马赶至韩府。
韩府位于平康坊,正因靠近大理寺等廨舍,自然成了达官贵人云集之地。一路上豪宅私园,鳞次栉比。在一众豪宅中,在办丧事的韩府格外醒目。青灰瓦下,惨白的纸灯笼随风轻摆,灯笼中的烛光忽明忽灭,映照门前满地黄纸钱。
此时已近夜边,风吹起纸钱簌簌,不知名的鸟啼叫几声,更显得寂寥阴森。
上官若甫一进门,一阵细密绵柔的女眷哭声同香烛味道扑面而来。二人在前厅沉默等候了片刻,银发苍苍的韩国公韩解佝偻着背出来迎接。
“安定侯,上官大人,有失远迎。实在是府里乱糟糟的,难免怠慢。”
他顿了一顿,浑浊的眼珠里泛起一丝希冀,“可是小儿的案子,有结果了?”
上官若与李重翊对视一眼,李重翊缓声告知,“大理寺同京兆尹正在全力缉拿凶手。此番登门,正是为了一观令郎遗体,寻些要紧的线索。”
听到“令郎”二字,韩国公再也掩饰不住老年失子的痛苦。他皱纹丛生的眼角流下一滴清泪,良久之后,只是一声长叹。
“好吧,好吧……二位这边请。”
小厮打着灯笼,引三人顺曲折繁复的廊庑抵至中庭,韩国公示意前方的厅堂,“那便是四郎的停灵之所。”
正有一人缓步走出厅堂,上官若乍一抬眸,二人齐齐脸色忽地转阴。
冤家路窄。此人不是韦子谦,又是谁?
韦子谦正欲如往常般冷嘲她两句,余光看见李重翊,缩了缩脖子迎了上来,“见过少卿大人,主簿大人。”
李重翊面色冷然,语气更似结了三冬的霜冰,“你来做什么?”
韦子谦目光滑过他二人,没好气道,“我如今没了差事,闲人一个。小侯爷还不允许在下来吊唁旧友么?”
堂中气氛紧张,厅中女眷的啼哭声显得院中落针可闻。
韩国公到底是朝堂沉浮多年的老人,一眼勘破空气中的火星味,连忙打了个哈哈,“韦十七郎与小儿多年好友,此番特来吊唁。与二位撞上,倒是赶巧。”
韦子谦低哼一声“谁要与他们赶巧”,提着步子就准备开溜,谁知李重翊骤然喝道,“站住。”
“韦十七郎既是死者好友,配合大理寺审案也无可厚非吧。”
韦子谦轻嗤一声,“审就审。本郎君身正不怕影子斜。只是……”
他伸出指尖,牢牢定在上官若的方向。
“我不要他在场。一介小官,也配审我?”
李重翊把住剑柄,正欲发作,上官若轻轻道,“小侯爷,算了。我等分头行动,一个审案,一个去查看尸体,也未尝不可。”
李重翊思忖片刻,心下未觉不妥。于是在韩国公的带领下,李重翊提溜起韦子谦踏入了临时审案室,而上官若则直接进入了停灵的房间。
举目之处,满室素白。韩小郎君的母亲江氏捂脸坐在一旁,身侧跪着几个姬妾模样的女眷往火盆中投入纸钱,口中机械地呜咽着。
见上官若来到,江氏欲起身问候,却被上官若阻止,“夫人不必。”
江氏眼前也闪过相似的希冀光芒,“可是案子有结果了?”
得到了上官若否认的回答,她眉心一沉,又掩帕哭诉了起来,“我苦命的儿呀……你人好心善,怎么走得这么早呀……”
白发人送黑发人总是令人扼腕。眼前明晃晃的白花素缎让上官若有那么一瞬恍然,前世自己死后,阿娘也是这么伤心吗?
思及此,她喉头一酸,蹲在江氏身侧,“夫人,节哀。小郎君心善,一定有个好去处。”
得到了眼前清秀少年的宽解,江氏稍稍得到了安慰,于是拉住上官若忆起韩小郎君的生平来。
“小大人,你可知道,我儿是这世间顶顶有男子气概的人。你瞧这些女子——”
她朝那些呜咽的姬妾努努嘴,“她们从前都流落教坊花楼,身世悲苦得很。多亏我儿心善,将她们赎身救下。”
眼瞧那些如花的面目,江氏又是一阵刺痛,“可惜,我儿生前,竟也没娶个娇娘。真是老天不开眼……”
她谈及那些女子,谈及"娇娘",好像她们是她儿子的物件。这让上官若皱起眉头。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察觉不对,开口问道,“夫人。她们可都是迎香楼的女子?”
江氏疑道,“迎香楼?不是。有两个是百花楼的,有几个是千丹阁的,还有一个是琴姻楼的。小大人问这个做什么?”
上官若思及林秀娘那一句“独独钟情我们淑娘”,眉头更蹙。
是谁在撒谎?
她心底暂且存下这一处疑问,走至灵前上了三炷香,又征得了江氏的同意,上前去查看韩小郎君的遗容。
只见韩小郎君不仅身材高大,还异常健壮。此刻他紧闭双眼,神态安详,好似真的是闭眼假寐一般。
他身着一件金线密织宝相花纹的襕衫,显然是公府特意裁制的寿衣,并不是小牡丹口中染血的那一件。
被问及死前所着的衣裳,江氏唤来一个贴身侍婢,那侍婢手捧一件暗纹绣鹤白衣而来,上面有点滴红色,正是那件染血的衣服。
上官若抬手端详了那衣服片刻,又在后背刀口划破之处极为留心,心中疑影更甚。
她总觉得这衣裳有何处不对,可又说不出来哪处不对。
在江氏期期艾艾又充满希冀的眼神里,上官若颇有压力地告退。临走之前,那姬妾中的一个抬起泪眼望向她,谁知却挨了江氏一脚,口中咒骂:“不好好烧纸,看什么呢!”
上官若心下更堵,忙飞也似地逃离这个压抑的地方。
……
公府门前的月光下,李重翊已经倚马等候多时了。见上官若出门,他回首一笑,“如何?”
上官若并没有从方才的压抑中缓过神来,愣怔了一会才回道,“有一些疑问,待下官今夜考虑片刻,明日再回小侯爷的话。”
李重翊微微颔首,二人翻身上马,漫无目的地继续在平康坊并辔慢行。
吹了半刻秋夜的凉风,上官若的思绪方才回笼,她转向李重翊问道,“韦子谦可说了些什么?”
李重翊眉梢都透着满意,“那个胆小鬼,什么都说了。你猜猜,韩小郎君借那么多银子,使去哪了?”
上官若鬼使神差地想起方才那个姬妾的泪眼,脱口便道,“花楼。”
“不是。”
“……饮酒?”
“不是。”
“那是什么?”
李重翊扬眉,一副“就知道你猜不着”的表情,“赛马。”
这个回答并没有让上官若多意外。近来长安城中突然兴起一股奢靡好斗之风,只是那股好斗之风非是斗人,而是斗牲畜。
最让她感到荒诞不经的是,圣人甚至亲自于坊市中设立斗鸡坊。上行下效,长安城内无论臣民都开始以钱财押注在斗鸡、赛马之上。
官员不务民生,改事犬马;百姓不思经营,而寄博弈。
上官若抬头迎向漆黑天穹中的月亮,心底发凉。月光离索,世风颓然,一如三十年前。
李重翊偏头过去,皎然月霜里,她便是那样愁绪不解的神情。
他倾身过去问道,“喂。你今日是怎么了。可是还在想陈必清欺辱你的事?”
上官若缓过神来,被他一问方涌上一股心虚——
自李重翊任职少卿以来,两次替自己出头,自己还未表示过谢意。知恩不图报,实非君子行径。
她想了又想,确认家中应当没有破绽后,开口问道:
“小侯爷,夜色已深。可要来下官家里用晚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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