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从街上回来后,待到入夜,淅淅沥沥的小雨忽下了起来。
大理寺内,岑湛大失所望地收起方才舞如银花的刀剑,从院里回到屋里。岑殊在房间里看书,旁边是写字的淳于维和泡茶的洛尘。聂思弦趴在堆放案卷的桌上打盹。乔鸿坐在狱里的板凳上看那本书,他身边关押着的一个犯人好奇地凑到他附近跟着看。
不觉已到夜半时分。长安城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顺着土路走去,来到一栋房前。昏暗的房间只留了一根蜡烛。有个少女蹑手蹑脚,一步一步从角落走出来,几次险些重心不稳。苍白的脸上是隐忍的恐惧、无助,身体细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忽然,她像是被什么刺激了,条件反射般猛然蹲下,整个人蜷成一团,双臂交叉,两手紧紧护着太阳穴,支离破碎的痛苦神情埋在了双膝之间。片刻后她的腰肢一僵,战战兢兢、肢体僵硬地站了起来,双眼瞪得很大,流露着以恐惧为底色的复杂之态,甚至带了哀求,但脚底下还是像被推着一样步步僵硬地后退,突然一个趔趄,然后就彻底失去了平衡,直直向后倒去。
后面没有支撑点,四下亦无人,就这么任她倒在地上。
那双眼睛空洞的望着天花板。
这已经好多了,以前每每最后都是一声不吭,全身几乎是抽搐,嘴唇死死咬着,双眼闭成一条缝,泪水宛若涌泉流个不住,吓得家里人听见动静都跑过来。现在家里人不在,自己反应也没那么激烈了,然而……
少女爬起来。显然她的身体或者大脑深处并不愿积极配合——手脚极其不协调,一下子又重重摔了一跤。但是最后挣挣扎扎的还是起来了,跌跌撞撞地朝门走去,颤抖的手指试了好几次,才开了门。
一片小巷子里,新婚不久的颜静正在屋里修补丈夫的衣服,补着补着有点累了,放下针线走到窗口,虽然黑乎乎一片,没什么看头。这时几个人影不知从哪里走过来了,颜静一时好奇,多看了几眼,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怎么其中有个人像是被硬揪着头发拖过来的?
谁知很快更骇人的事出现了:那个被拖过来的人直接被扔到了地上,其他人似乎是从身上找出了刀子一类的东西,劈头盖脸地对着那个人捅下去!颜静大脑一片空白,猛地推开窗子,冲了过去……
正在厅里做木工的丈夫袁熙忽然听得妻子撕心裂肺的喊叫,吓得赶紧扔了手头东西,辨别了一下声音来源,立刻从新房的窗户跳出,一眼就看见自己的妻子被一群凶神恶煞的人围着。他大喝一声,挥起拳头也冲了过去。隔壁家邻居听见响动,伸头一看,急忙跑出来帮忙。那几个家伙见人多了,便逃之夭夭。
邻居扶住腹部中了三刀的袁熙,抬起遍体鳞伤的颜静,最后还有一个血肉模糊,已经人事不省的少女。
疾速赶往窦家的路上,聂思弦挑灯看着笔录报告:“报案的是屠户窦兴元,他说半夜听见外面打斗就出来助阵,当时看情况是一群人在折磨一个女孩,他邻居两口子跑出来救人。三个伤者,男的是他邻居木匠袁熙,一个女的是袁熙妻子颜静,那个伤的最重的女孩不认识。”
“三个伤者怎么样?”
“袁熙伤最轻,已经包扎好了;颜静失血多了,正在休息;那个身份不明的女孩最不妙,被捅了好几刀,到现在还没醒。现在三个人都在窦家安置着。”
袁熙腹部包扎着,坐在床上,颜静靠墙倚着,那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躺着。洛尘走上前去检查那少女的伤势。
“你记得那帮人有什么特点?”岑殊问袁熙。袁熙想了想:“男女都有,男的打人,女的在旁边给我使绊子,但是具体有几个人记不清了。还有我卸了一个人的胳膊,那个人五大三粗的,穿的好像还是丝绸衣服。”
“有……有,”颜静着急地在旁边说,岑殊示意她冷静。颜静歇了下说:“有几个人脸上胳膊上之类的地方被我抓了几下……”
“被害人说话了!”洛尘突然过来拉岑殊。几个人赶忙凑上去仔细听,隐隐约约听得少女念叨的是:“田渊……毕琼芝……陶青……林羽文……”
听了个大致以后,乔鸿带着人飞快地冲出去。抓这些人倒也不难,因为这些都是刚刚提拔的新秀,一群早年玩够了二十几岁才想到要个官当当的二代。幸亏出手及时,几人刚迷迷糊糊回到家里,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从一个叫章珊的女子身上找到了刀。
由于是分头抓的,章珊尚不知道别人也被抓起来的消息,只说刀是自己的,人是自己捅的,其他全都不说。而岑殊还想查点是否有遗漏,同样不许别人透露其他人被捕的事情。看着这个女子一派倔强,岑殊突然冷笑一声:“说罢,你心里那个人是谁?田渊、陶青、林羽文,还是应惟恭?”
章珊脸色惨白,强打精神道:“你胡言乱语什么呢?”
“什么胡言乱语?随便一打听就知道究竟哪几个人经常凑一堆。”岑殊继续冷笑,“反正案子没什么头绪了,不如好好笑笑你这个代人受过的傻子:你以为你自己扛了所有罪,保全了你心上人,这就能让他记住你?真可笑。痴情人有些尽心尽力的付出只能感动自己罢了,他只会窃喜有这么个傻女人老老实实听他差遣,然后等你进了监狱,认了一切,没人来找他的事,他可就能在外面花天酒地夜夜笙歌,再为了前程娶个名门闺秀——哪怕规定了只能一夫一妻不许纳妾,但是只要他有手段,谁会去查?”
过了片刻,岑殊让下人把章珊带回去。拿了满满当当一页口供的聂思弦满面惊异。岑殊转向一直站在身边的洛尘:“时间太紧忘了问了,那女子伤势如何?”洛尘叹气:“凶多吉少,往坏处估计怕是撑不过今晚。”
岑湛此时也回来了:“查出来了,那个伤的最重的女孩也是住这附近的,名字叫何琪,人们都说她神志有点不清楚,总是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举动,还说过自己是从城南那个小山包上掉下去的。”
淳于维突然倒吸一口冷气:“那女孩十三岁是不是?城南那个山坡?十三年前就有个女孩从那里不明不白掉下去摔死了……”
岑殊看着口供:“还有两个章珊口供里提到的人没抓来。另外她交代他们这么做,说是因为何琪和之前他们欺负过的一个人特别像,担心是鬼回来报复。十三年前死的那个女孩叫什么?”淳于维皱眉:“我记得是姓边,名不记得了。”聂思弦立即翻找起来:“找到了,叫边原!”
岑殊让乔鸿把这群虾兵蟹将的领头人,也是章珊的心上人田渊提出来,冷不丁问他:“边原这个女子是什么人?”
这姓田的脸皮可厚多了,怪笑着看着岑殊:“你一个比我小五岁的小孩,门第也比不上我,有哪门子资格问我话?”
淳于维冷笑着发话:“我比你大一岁,我父亲还是太傅,我总有资格盘问你了吧!”
“嗨,要问就问,早点完事早歇吧,我真是困死了。”田渊懒洋洋地打个哈欠。
淳于维道:“那你说为什么要伤害那个女孩?”
“啊?什么事?凭什么说是我干的?有证据吗?”田渊又打个哈欠,“这么晚了自然在家睡啊,谁吃饱了撑的半夜去巷子里折腾一个……”
岑殊打断了他:“我俩只字未提这事在小巷里,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田渊蒙了一下,强装镇定:“我随口一说而已……”
“你说你今晚从没出过门,那你衣服上怎么那么多水迹,头发也是湿的,跟淋了雨一样?而且你的鞋上怎么还沾了那里的湿土?你脸上还有指甲抓的新伤,怎么来的?”
“我……”岑殊可懒得给他诡辩的机会,把袁熙请了上来。袁熙一看:“不错,这个伤我认得,就是我妻子抓出来的,我认得这个抓痕。”
被袁熙卸了胳膊的林羽文倒是痛痛快快认罪了。
“就那个边原,是乡下一个寡妇的女儿,随着她娘在长安给人缝补衣服,打小性子特别闷,别人怎么打骂,一句话都不说。我们都觉得这样好玩……”
“你们是好玩了,想过她吗?”淳于维质问。
林羽文强词夺理:“为什么要想她?她那一副老实巴交没脾气的样子,没准我们这么干人家压根不放在心上呢!说白了是她自找的嘛!毕琼芝也说过,这种人就是下贱,欠治!我们折腾她,那是看得起她!”
淳于维忍着怒火:“那现在怎么又瞄上这个丫头了?”
“都是应惟恭这家伙起的头。他有一次去找一个相好,半路上碰上这个丫头,怎么看怎么像姓边的。他心里想是不是鬼魂回来报仇了,吓得赶紧告诉我们。我们一合计,上次把她从山上推下去都没什么,现在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了,别人硬问起我们就说是她鬼上身了我们才杀人的。打听清楚那个丫头的住处,陶青胁迫她半夜出来找我们,否则就让她家里人倒霉。然后的事你们都知道了……都是他们干的啊,我就是被拉去凑数的!”
证据确凿,人犯大多都相继招认了。偏生结果出来,由于这群人家庭的关系,岑殊申请的刑罚被减轻了。
“这轻飘飘的算什么惩罚啊!”岑殊向大家公布完以后,气得把案卷扔在了地上。乔鸿瞪着眼:“什么狗屁结果,都把人杀了两次,这就算完了?”洛尘捡起案卷,扔到柜里锁上。淳于维苦笑:“我懂了,陛下想培养自己的势力,就不得不拉拢这些世家。”聂思弦倒是很平静:“有钱能使鬼推磨,再有权就更不用提了。”岑湛最后说:“去看看何琪罢。”
他们最后再去看了昏迷不醒的何琪。那个憔悴的少女却突然醒转了,茫然地睁了睁眼睛:“你们是大理寺的吗?”岑殊点点头,陷入了沉默。岑湛道:“你的案子已经判了。”何琪艰难地点点头,露出一个苦笑。
何琪活了两辈子,两辈子都终结在十三岁。
上一世简直比噩梦还要严重,除了无尽的摧折侮辱再无其他。那帮家伙就是挑中谁就挤兑谁,不巧挑中了她。真就是不管走到哪都有一帮跳蚤蟑螂,不论你较真或者不理他,他就是不依不饶。
十三年水深火热的日子后,当时她被那帮活鬼连推带挤掉了下去,再恢复意识,已经是个两三岁,取名何琪的幼儿了。
那些被欺负过的人,很多振作起来的都有这么一个想法:好好努力,做出番事业来,有朝一日气死那帮活鬼。可是那群疯子活得还蛮滋润,和以前一样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而自己仍然在底层挣扎,徘徊在永生永世难以消减的阴影之中。
再活一次的意义是什么?再见证一次他们什么也不做就比平常人舒服太多的日子吗?何琪觉得,自己活得真像个笑话。
如果能摆脱他们,平平淡淡地过好日子,那也不错。天杀的又撞见这帮人,然后又被盯上。他们威胁她,不出来见他们就害她的家人。以他们的权势,完全做得到的,她想。于是她去了。
气若游丝之际,何琪微弱地问:“我又没做错什么,为何两辈子我都断送在他们手里呢?”
没有人说话,在一片死寂中她的手慢慢冷了下来。岑殊费了很大劲才挤出一句话:“……让家人来料理后事吧。”
乔鸿去押送犯人,岑湛去叫家属,洛尘用白布盖上了何琪的脸,剩下的三个人沉闷地站在原地。洛尘知道这时候让岑殊保持沉默更好,淳于维想安慰却不知从哪开始,聂思弦倒是有想说的又怕说出来岑殊不愿听。
良久,岑殊的嘴唇缓缓翕动:“我听人说过,断案最无奈的不过三件:一是凶手其实是从受害者开始的;二是判决结果不如人意;三是无辜担罪……”他苦笑一声,“你我不努力,这事就没法真相大白;但是再努力最后也就是那个结果。”
聂思弦道:“那也总比什么都不做好,至少一个勉勉强强的结果比让她带着一肚子完全没人知道的委屈走要好多了。何况陛下将来若是羽翼丰满了,少不得整治这帮人,咱们就等着瞧罢。”
岑殊没什么表示,沉默地走回自己屋里,洛尘急忙跟上。
看着那个落寞的背影,聂思弦若有所思:“岑殊就应该专注破案,人情世故一窍别通,都交给咱们才好呢。”旁边的淳于维却冷笑:“你这般说,我却巴不得他一人通万事,甚至是觉得咱们都可有可无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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