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悄悄掂了掂那银锭,感觉分量不轻。
他虽不知这女子怎么知道自家有个姓薛的女裁缝,但见她衣着华丽,态度谦和,更是出手阔绰,心想左右也不关他的事,让她见一见也无妨,于是笑得更加客气,拱手道:“不敢怠慢小姐,请您在厢房稍候片刻,我这就去叫她。”
朱嘉予刚在厢房坐定,一位身着茜红色团鹿绫褙子,牙白色素纱百迭裙的女子便走了进来。
这女人看着不过二十几岁,仅微施粉泽,用银鎏金并头花簪挽着一个随云鬓,看似朴素,但却略有心机。或许因是才见了心上人,她的粉面含春,窈窕娉婷之姿更多出几分娇媚。
朱嘉予暗暗惊叹,心想雷叔倒是艳福不浅。
“听说你找我?我并不认识你,你是哪位?”
薛琪不知朱嘉予是朱府的人,但她想起雷朗临走前的叮嘱:“最近我惹了一些事情,无论谁来找你,你都要谨言慎行,一问三不知”,便生了几分警惕。
朱嘉予知她对自己的身份有所怀疑,倒也不遮掩,开门见山道:“见过薛婶婶,雷叔之前便提到过婶婶貌美,今日一见,看来他倒是谦虚了。”
薛琪一听这句“雷叔”,又见这年轻女子气度不凡,便知她定是朱家娘子朱柳,急忙行了个万福礼。
“见过朱娘子,娘子抬举妾身了。”
朱嘉予急忙扶住她:“娘子快快请起。雷叔自小看我长大,我敬他如长辈,您是他的红颜知己,那便也是我的长辈,无须这般多礼。”
说的好听是红颜知己,其实就是雷朗背着妻子养的外室。
雷朗怕别人说闲话,找了关系将她塞进织锦居做裁缝。这薛琪平素也不事生产,只等着雷朗抽空来与自己幽会。
她听朱嘉予一声声的“薛婶婶”感到格外顺耳。雷朗发妻管得严,不准他纳妾,所以自己迟迟进不了门只能做外室,这是她一直介意的心结。朱嘉予唤她婶婶,可见雷朗定是格外看重她的,在心底还是愿意给她名分。
思至此,她自是难掩欢喜,态度也不禁柔和了许多。
朱嘉予敏锐察觉到对方的敌意消散了几分,她面上不显,继续一口一个“婶婶”地唤着薛琪。
“薛婶婶,我今日主要是路过来拜访您,这是一点微薄的心意,还请婶婶务必收下。”
朱嘉予拿出一个精美的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块嵌着五色碧玺宝石的金镯子。
薛琪见了这镯子眼神便移不开了。
只听见朱嘉予柔声道:“这金镯极衬婶婶,我又听雷叔说起过婶婶喜欢碧玺,专门为您寻来的宝贝。”
薛琪接过这五色碧玺金镯子便迫不及待地戴上。
光彩溢目的镯子戴在青葱的手臂上,怎么瞧怎么欢喜。再听到朱嘉予说是雷朗关照的,她心头顿觉甜蜜。
朱嘉予见她更加得意,微微一笑,却话锋一转:
“不知上元节那天的花灯婶婶是否喜欢呀?我那日也去赏灯了,在绮渊楼的附近遇见了雷叔和婶婶在猜灯谜呢。远远瞧着一对碧人格外般配,真是令人羡煞。”
薛琪闻言愣住了,上元节她并没有出门。
记得雷朗说主家有事不能请假陪她,给了她点钱让她自己潇洒,还说节后会好好补偿她。她当时不满,还悄悄打听了是否是他家中那位缠住了他,发现家中那位也没有出门方才作罢。可那朱嘉予提到的那个女人又是哪里来的小贱人?绮渊楼的附近...看来一定是绮渊楼的贱人!
呵呵,方才还以为这男人是个重情重义的,碗里的吃不饱,还去逛窑子?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她的心情先是扶摇而上,又急速从云端跌落,语气不自觉变得急促:“朱小姐看错了吧,上元节我没有出门。您确定是雷朗吗?”
朱嘉予吃惊道:“难道不是婶婶吗?”
似乎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她又找补道:“薛婶婶莫着急,或许是我看错了。雷叔虽是给家父告了假,但他毕竟不是喜欢凑这种热闹的人。您这么一说倒替我解了惑,原来这世上有如此相像之人。“
饶是薛琪是个心思单纯的,也有点不信这番说辞,她迟疑了片刻,还是忍不住询问道:“娘子您可莫替他遮掩,他不会真有了相好的?”
朱嘉予恳切地握住了她的手:“这便得由婶婶自己去查了,我们小辈又怎么会知道。不过婶婶,我看雷叔近日多次借口外出采买,来这织锦居寻您呢。您二位感情这么好,若是我的眼拙造成了什么误会,那阿柳真是罪该万死。”
说着她仿佛懊悔不已,眼圈红红的,几欲落泪。
薛琪到底是个要脸面的,听到旁人知道雷朗近日来得勤,她难免有些害臊,含羞道:“朱娘子见笑了,他是有正事在身,顺便来看看我罢了。您放心,我不过是去问一嘴。即便他真去了那风尘地儿,他到底是我当家的,我又能把他怎样。”
朱嘉予方才转阴为晴,笑着同薛琪拉了几句家常,便声称时候不早,起身告辞。
临走前,她却又在原地踯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薛琪见状笑道:“朱娘子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朱嘉予摆出一副为难模样:“倒也没什么...只是今日阿柳不请自来,婶婶定要为我保密。雷叔近日来似乎很忙,还是不要让他多心了。”
薛琪闻言脑中那根名为“谨言慎行”的弦轰然断开,虽在暖炉旁依偎着,她周身冷得像是坠入冰窖。
不请自来?多心?
怪不得雷郎临走前千叮咛万嘱咐,原来就是提防朱家的人......这个朱娘子看似闲聊,却前后不离上元节,难道那日他在朱家犯了事?
不管怎样,这个朱柳好生狡猾,居然来碧玺金镯子来诓我,实在可恨啊!
她越想越心惊,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中被人套话,整个人懵懵懂懂的,竟不知朱嘉予何时离开的。
是夜,她左思右想,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干脆起身趁着夜色偷偷去寻雷朗。
薛琪所住的宅子临近勾栏瓦舍,夜里仍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虽然大街上有不少人来往,但她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人一路尾随自己。
她怕极了,安慰自己是白日受了朱柳的惊吓,夜里又没睡好,精神紧张所致。
可快要走到雷家时,她突然想起,雷朗宅中尚有那位母老虎坐镇,自己贸然前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薛琪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自打上次王廷瞻情急之下做出半夜钻狗洞拜访的惊人之举后,朱嘉予便和他约法三章,签订了所谓《大梁境内突发事件应对法》:
一、通过互送猪肉脯和蜜饯果子的形式,并用摩斯密码加密进行通话;
二、非突发重大事件,保持每五日一联络的频率;
三、如发生突发重大事件,两人通过李桃李这一中介进行联络。
王廷瞻对前两点都非常理解,虽然朱松柏嘴上不提,但心里还是有几分介意一个中年屠户与女儿经常走动,即便这个屠户是她的“救命恩人”。
但第三点,他着实有点不解,向一旁的起草人朱嘉予发出真挚的疑问:“小朱啊,你该不会是困迷糊了吧?这个李桃李不是怀疑你是清閟阁的人吗?”
“是呀,他确实怀疑我的身份。”
“那你这是?想去烛龙司的地牢里做客?”
“大可不必,婉拒了哈。”
朱嘉予表示我虽然着急回家,但人还没疯。
王廷瞻更不解了。
见他一脸“你知道你还这么猖狂”的样子看着自己,朱嘉予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我这不是想借用一下烛龙司的快递员们嘛,安全又免费,不用白不用。”
王廷瞻恨不得撬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装了些什么:“你俩那摇摇欲坠的合作关系,万一你又被什么人绑了,你真不怕他落井下石呀?”
朱嘉予神秘一笑:“嘻嘻,他不会。”
男人嘛,尤其李桃李这般优秀的男人,往往都自以为自己是能掌控一切的猎人。
尤其是猎物表现出乖顺的臣服后,他们会因为与生俱来的自信,给予其可控范围内的自由。
这时候,只要猎物抛出一点点诱饵,骄傲的猎人赌徒上身,自会忘乎所以地追逐牛头前挂着的胡萝卜,而忘记握紧手中的缰绳。
上次她在他面前表现出了足够的诚意和坦率,现在更是主动“交出”自己的“亲信”,真遇到什么了,想必他不会见死不救。
毕竟救了人,他才好获取王廷瞻的信任,挖掘关于他们和清閟阁“勾结”的更多证据嘛。
朱嘉予是这么盘算的。
王廷瞻自是听不到朱嘉予这些内心独白,只记得那时她一脸坏笑,显然是又有什么不怀好意的鬼点子。
这两天生意萧条了许多,他无精打采地剁着肉,不免走神想到了朱嘉予昨日布置的任务。
正午的阳光暖烘烘的,熏得人昏昏沉沉。
冬季的阳光经过雪地的反射格外刺眼,他眯着眼睛向远处望去,只见烈日下走来一位消瘦矮小,微微驼背的老头和一位娃娃脸的红衣少女。
不知道干瘪老头说了什么,引得红衣少女一阵清脆爽朗的笑声。
看样子是一对祖孙。
他不禁想起自己远在Z国的一双儿女。
没等他来得及黯然神伤,干瘪老头和红衣少女就站在了他的肉铺前。
“两位客官,要点什么部位的猪肉呀?您俩赶得巧,小的才杀的猪,肉新鲜着咧。”
红衣少女又“咯咯”地笑了起来,歪着头对干瘪老头说:“阿翁,你想吃点什么?”
干瘪老头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王廷瞻,却不说话。
王廷瞻觉得这俩人莫名其妙,像是戏弄自己,顿时一腔怒火直冲脑门:“不买就起开,别挡你爷爷的道儿。”
干瘪老头笑了起来,伸手从左到右指过他案前摆放的所有猪肉。
“这些,老夫都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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