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上学。”
真的。
孟孑孓从没感觉校园的空气是如此污浊。手机被藏在书包内袋里,她决定再出事情就直接报警。让正义的法律制裁每个想置她于死地的人吧。比如全乌子、朱佑铭。
其实除此之外也没有其他人。
她头脑空空,连刚才那句怨言都是不加思考地从喉咙里蹦出来的。
在自己从前——至少是从前心爱的座椅上,脑袋耷拉得比脖子还低,周身一片吵嚷。全是不懂早课开始前这段珍贵补觉时间的精神病们。
孟孑孓不抬头倒还好,抬头看见那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心里愈加混沌难受起来。繁琐无用,全是装饰打扮用的东西,荧光笔买的都是贴满亮色图纸的。她脊背发凉。孑孓在和自己分离之前,那个体内灵魂合二为一所诞生出的姑娘——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啊?书箱里教科书规规矩矩摆着,书包上刺猬铃铛挂件安安静静悬着。
孟孑孓捂着嘴,又开始想吐。
至少朱佑铭还没来,今天周五,熬过今天估计一切就能结束。
她向窗边一瞥,他的位置是空的。
或许今天朱佑铭不来学校呢?再幸运一点,全乌子也不来学校,再再幸运一点,干脆两个人看到自己复活,失望至极之下直接退学好了。她想着,虽说想法极其荒诞,但至少能给自己些心理安慰。可一想到他们的脸就莫名其妙联想起两把尺子,又莫名其妙联想到两次的死。孟孑孓不受控制地将手覆上小腹,又立马回想起那只同自己死死相扣过的手,恶心地快速收了回去。现在什么都做不了。
不安全感从脚尖爬上小腿。她拉开书包拉链,默默将手机掖进袖口,随后塞到校服裤口袋里,以防万一。
可头脑中仍像有蚂蚁在爬。作业呢?作业是什么?
“你作业不是交完了吗。”学委眨眨眼睛。
“啊?哦——哦。”孟孑孓无措地退回到座位上。可能真是这样:自己被这几码怪事折磨得糊涂了,导致不间断地失忆起来。
但是自己根本没写过作业啊?别说作业,知识点都要忘个干净了。可能再过两天就会忘记自己的名字。
早课是数学,来得比她印象中快。任课教师一头地中海,嘴里不断往外吐着飞沫。向量乘积余弦公式,韦达定理集合关系。四十分钟过去,她一条都没听懂。笔记固然满满当当,可眼前只剩下被讲台光打得油光发亮的秃头,再低头复盘笔记,愣是比英语词典都难看明白。
下课铃响,学生躁动,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如同一口气往嘴里倒了三十包跳跳糖一样。吵得她太阳穴生疼。她完全不懂,时间这么早,这帮人竟然还能做到精力充沛。
汗味、气闷、黏腻,以及无时无刻不往她身上扎来的目光。她再迟钝也能感觉到那些潜台词:她今天怎么不涂唇膏打扮自己?怎么不穿大一号的校服凸显自己的娇小?怎么不去找她那几个好姐妹——一起做个把b班那位女学生逼到跳楼的共犯呢?她是在物色下一个受害者吗?好可怕!孟孑孓、孟孑孓、孟孑孓。
眼前似乎要变成一片旋涡,她再也无法忍受,站起身就要往教室门口走。迈出门槛的一瞬间,她清晰地感受到那些视线如同蛛丝一样死死将她脖子勒着,预示她远离人群的结果:走得越远,就越容易达到窒息,甚至不知不觉间使她头身分离。就算出了教室又能去哪,请假?回家?
葫芦——副校已经锒铛入狱,她现在唯一也是尚未确认下的监护人似乎是主任,那个姓杨的女人,葫芦的情妇,要在短短几天时间内争取处理好副校的一切。孟孑孓回忆自己的家人,脑海里又跟完全没有这个词汇似的,根本搜寻不出什么。
碎片化的记忆将她扎得失血过度,于是又折返回座位,疲倦地将头严严实实埋在臂弯里。
语文、英语、生物。算上最开始那节数学,整整四节课都是在精神近乎飘忽的情况下度过的,头抬起来也仅仅是抬起来,耳蜗自动闭合一般,听不进半点东西。
不能就这么算了。
午休时间到,下课铃轰鸣,餐具叮叮咣咣响,女生手挽手,男生肩搭肩。两分钟过去,教室只剩下不足五人。除去孟孑孓外,所有人默契地纷纷把泡面塞到怀里,避开巡班教师,一溜烟跑去打水间。实际上留她一个人清净还是很好的。不能就这么错过学校进度。
她翻开语文课本自主复习,一手手掌托着另只手肘,压在大腿上;身体微微弯曲,呈思考状,眼睛不断抓起文字往脑子里灌,一次就是五行。照这个进度,午自习应该能背完三首诗,她想。
奇闻轶事被狠狠抛在脑后。再见,我首先要宽慰好心灵。
古诗隐约记下来十句。教室前门传来了响动,第一个进来的学生是藤椒泡面,第二个是麻辣牛肉,第三个是蟹黄酱油。
工业制美食香气飘进鼻腔,诗里的月光险些被她记作牛肉,湖水中倒映着小料、天空悬挂起蟹钳。她摇摇头想把唤起食欲的诗句甩出脑海。第四个走进来的拎着一瓶两升矿泉水,不等她反应便用力砸在她桌面上,同摊开的语文课本不过三毫米距离。
“喝吗?”全乌子表情里满是关怀。
刀光、殷红一并在眼前闪过。孟孑孓没憋住,当着她面干呕起来。
全乌子凑得离她近了些,过去拍她的背,一边拍一边顺,用哄孩子的语气轻柔地:“哦,孑孓,当心点,你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其余三人分散在教室的各个角落,每次搅动面食都带出一阵香味,飘到孟孑孓的鼻腔里,钻入她食道中去,闷声催吐。
“离我远点,”她所有劲都用来抵抗反胃恶心之感,于是全身使不上力气,推开全乌子的动作也如同玩笑一般,最有力量的举动是再次吼出一句:
“离我远点!”
他们倒停下不吃了。筷子顿在半空,纷纷朝这边投来异样的眼神,有的一瞟而过有的死死盯着,嘴里还嚼着东西,就是没有始终不抬头看她们的。
全乌子被她这一怒搞得张大了嘴巴,似乎完全没有想到这种抵抗:“哎,孑孓同学,你干什么——我怕你口渴欸!”
“我不渴,谢谢!”
这句话几乎是两排牙相互咬紧了从缝里勉强钻出来的。不知是否真的那么关照全乌子的感受,只是她神情里那种抗拒和厌烦已经完全遮掩不住,恨不得劈头盖脸朝全乌子身上砸过去。
全乌子雕塑一样盯着她,没有任何动作。视线一直绕在她身上,把她绕得头脑发麻。孟孑孓不甘示弱地狠狠瞪向她,以为这种姿态已经给足了自己底气。
对方苍白的手,伤痕累累,被阳光烤焦过一次的吸血鬼。那只覆满刀疤瘢痕的手在她完全没反应过来的时间里捏住她的下颚,手指明明看着纤细却无比有力,使她感到骨骼发痛。
“喝口水吧,孑孓同学,”她不明白,但全乌子的神情像极了正在疼惜自己似的,“怕你再也喝不到了。”
手指迅速攀到两腮,孟孑孓嘴里倾泻而出的求助在这般控制下变成不明所以的“呃-呃”声,颜色温润均匀的嘴唇被挤开,仿佛金鱼。她眼睛向四处瞟去却只能看到那几个人正如机械一样进食,压根看不到流畅的动作,那种行为也仅是能被称作“进食”——第一口食物还没吞咽完毕,第二口就被送进嘴里,随后迅速接上三、四、五。
消化物一样的面食顺着汤一起从嘴里淋漓下来,越往里送去,涌出的越多。孟孑孓迅速意识到这和全乌子有关,如果说先前右手发疼、时间静止分别对应孑孓、朱佑铭,那这种操控人行动的能力就来自于全乌子。
她倍感惶恐,两手死死抓紧对方小臂,企图留下更多伤痕,让她发疼,使其松开。可全乌子不知哪来这么多毅力,纵使孟孑孓叫声变得凄厉,她也没有放弃。另只空出来的手伸向桌面、摸到瓶盖、轻而易举地拧开,毫不拖泥带水地抓住瓶头对准孟孑孓张开的嘴灌去。
喉咙里瀑布不留情面地俯冲下去,重重砸向胃底,更多沁凉的液体顺着正灼烧刺痛的鼻腔向外流出。水畅快地汩汩涌去,成为噪音。她眼白发红。这就是窒息。
那些汗液不断通过毛孔冒出来。全乌子可怖的脸就在瓶身旁,自左额开始散遍面颊、一直延伸到鼻梁的瘢痕在塑料面的弯曲加工之下仿佛要扩到全脸才是。除去土红的颜色就是银白的眼睛,宛如封禁电影中面目狰狞的怪物。
这怪物此刻正给自己上刑——她怎么能轻而易举失去人性?
孟孑孓唯恐全身血管即将破裂,鼻腔仿佛涌出血液,失去尖叫的力气。她还不想死。她真的不想再死第三次。
她奋尽全力,卯足了劲儿将两腿一前一后地蹬出去,老天保佑,有一脚狠狠踹在全乌子腹部,把她惊得手一抖。水欢快地洒在摊开的语文书面上、洒了橡皮渣的地板上、全乌子手上以及孟孑孓的脸和衣裳。
孟孑孓毫不在意,不管怎样她都不想在意,只顾从趁全乌子一时没注意,狼狈地从她臂下钻过,忍着自胃和鼻腔同时传来的剧痛向教室外冲去,她无法忍受,绝对无法忍受——记忆如同刀刃一样,倏然刺进大脑。
手机在口袋里。
学生们几乎都在吃饭的时间,巡课教师也刚刚前往食堂。孟孑孓跑到a班门口,连接楼梯的拐角处。不适感逼迫她跪伏在地,草草呕出胃酸和清水。
她终于吐出了些东西——即使并不痛快。喉头刺猬滚过似的发麻、发痛。孟孑孓手抖得厉害,依然去摸手机。旧式小巧,没有解锁,直接向右滑向应急界面,输入三位数的号码。
她脑海里迅速复盘一遍学校地址。万事俱备。
“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怎么可能。
孟孑孓不可置信地将手机从耳边拿开,举在面前。大大的三个数字,下面甚至附有当地公安局的字样。她再次把手机凑近耳边,这次是听筒正对耳朵。
“您所拨打的……”
“请稍后再拨?”
全乌子在自己身后,眉头微微蹙起,恍然让她想起朱佑铭。
那句话是调侃式的,一种不可察觉的揶揄。有人从楼梯款款上来,似木偶一般,路过她和全乌子。
“孑孓同学,”全乌子缓缓地,“你真是辜负我一片好心。”
领口被她揪起来,腹部隐隐作痛,胃在隐隐作痛,鼻子也在隐隐作痛。
她不知——她当然不知道全乌子到底是从哪来的那些力气,从哪来的那些对自己的仇恨,以至于亲手杀自己一遍不够,还要第二次,还要亲自操刀,还要想方设法地让她以相当痛苦的方式失去生命。
“你为什么……”她几乎是带着哭腔开口。
“你别啰嗦。”
身体重重跌下楼梯,她推搡的劲头实在太大,即使看上去轻松无比。
下坠的时间骤然缩短,失重感都少得可怜。后脑重重击在瓷砖地上,轰鸣似乎传遍楼层,或者脑中。
那种方式下落,那种方式,银杏落下的速度远没自己自然仰倒的快。
她平静地躺在那里、四肢自然弯曲。好像和先前一样,温暖的感觉涌过全身,仿佛被夏风包裹。
[哎,你看,我就知道你会见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