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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前人的观点

人一旦肩负责任太久就会忘记自己身上所担负的重量。

当承受到一定程度时,大脑就会启动自卫机制,以免身体主人心理防线崩塌。

“就没人看见我?”

“你在想什么?”文艺委员皱起眉头,强硬地把她怀里的玩偶头套抱过去,她一时有些无措,“都是配角啊,不是谁在表演社都能当主角的。”

“我知道,不是这个。”可是她选了颜色最显眼的玩偶套装,若是舞台光能打在她身上,绝对引人注目。

绝对让人连声叫好。

可惜不是,她在最后排伴舞,没争取到这样的机会。

灯光顺着自己脚边游走,她欣喜地想迎上去,前者却不领情地在一个转身的时间照到女主角身上。公主的裙子布满碎钻,闪闪发亮。

即使隔着一层厚厚的玩偶服,都能听到她敞开嗓子,嘹亮地唱。

有时她觉得不该是这样。

“你知道,最大的前提是:我知道天轨楼。或者说每年,我都会去检查一次天轨楼,以保它正常运行。”朱佑铭左手插在口袋里,不断摩挲手机边缘,“三年前,我在天轨楼发现这个世界:以学校为主体运行,名叫孑孓的女学生,是世界的自变量。”

“她本身出现了问题,世界因此产生变化,天轨楼也因此被影响——我也是那个时候才意识到天轨楼是连通各个世界的。

抑或天轨楼的能量来源即为各个世界。”

“寄生虫啊。”全乌子说。

“并不,”朱佑铭摇头,“那些世界皆是主世界,也就是我们原先世界的分支。”

“if线。”全乌子思索,朱佑铭显然没听懂她在说什么。

全乌子察觉到他的茫然:“就是以一个世界为基础,展开与此世界走向不同的世界。

比如世界基础是蛋糕胚,if线就可以是巧克力蛋糕或草莓蛋糕,什么口味都行。”

朱佑铭思索一会,冲她微微点头:“是这样,没错。”

“那些分支姑且称作小世界,小世界给大世界输送能量,哪怕有一个损坏都是问题。”

“真忙。”全乌子哈出一口气,可惜还没冷到出现白雾。

“每个世界的能量源都是指定的人?

万一有几个得了精神病那不坏了,几个世界同时崩盘,你可真有的忙。”

“不会,其余世界的能量都不来自于个人。

她算是极特殊个体,事到如今也只发现了这一个。”

朱佑铭斩钉截铁地否认。她也不是很理解这种自信是从何而来。

“行,我算懂了,”全乌子擦擦眼镜,“你接着说。”

不说熙攘也可以算得上是喧闹。她坐在教室正中央,一个装饰得整合她心意的位子上,一如平常无所事事。

即使她算得上漂亮女生,即使她声音甜美、性格过关,也仍然无法引来什么注意。

没有天赋、没有长处。只能默默坐着,宛若一尊仙女雕塑。

“不行,”午饭时,表演社社长坐在她身后的位置,没有注意到她的存在,“她动作太僵硬了,过不了关,新年晚会不能带她。”

“那你要什么时候才跟她说退社?一直吊着人家真的好吗?”

“下午吧,”四周不断传来咀嚼、交谈声,但社长的声音就是那样清澈明亮,毕竟是广播站挑出来的学生会,“社团活动,我跟她单独说。”

午饭没有填饱肚子。在厕所,右排最后一个隔间,总是没有人去的那个,她闭着眼都能重复从食堂到那的路线。

手指掰开唇齿,向咽喉深处探去,仅仅几次,残羹剩饭就都倾泻而下。她呼出一口气,为了让那些沉甸甸的重量跟着出来。身体瞬间变得轻盈了。纤瘦的体型便是这样铸就的。

可她不清楚,她永远不知道:即使她现在瘦到蜕下皮肉,变作骷髅,也不会有人注意她半分。

人都是成群结队地走,成群结队地来。聚在一起聊天打趣,凑在一起熠熠生辉。她一个人坐在教室正中央,四周仿佛围上厚重防火墙。

很无聊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

她雀跃地在数学课上写起退社申请,一字一句,落在四百字稿纸上,书写凌乱得不成样子,边缘根本没起到约束的作用。最后落款:孑孓。

同时用黑水笔涂满汉字里的每个空隙,比如:口。

被她轻划几下,变成:■。

任课教师在短短四十五分钟里下讲台巡了七次,每次孟孑孓都写得起劲,快乐得像在酝酿情书。任课教师既没有夸她文笔好,也没有骂她字迹丑,只是和蔼地从她身边经过,指导其他学生如何做题。这里写得不对,那里公式套错。短短四十五分钟里,照顾到了每个学生,孟孑孓不用教,毕竟她的数学题册空空如也。

太过完美的事物是不需要他人说教的,对此,孑孓心里再清楚不过。

下课铃打响,最后一个句号落下,略显歪曲。她心里一声欢呼,将稿纸撕下、团起,而后展开。她开心无比地攥着退社申请,去往社团,一蹦一跳,像只兔子。下课铃萦绕在学生们耳朵里,笔下仍然在计算,一分钟后得出结果:x=y。

再过两分钟,她回到教室,坐在位子上发愣。

远处一声声夸赞不绝于耳,献给昨天的女主角。

她向后瞟去。那人长得没有自己好看,甚至半点都够不上,眼角下陷、鼻梁塌扁,嘴唇厚黑。天生一副好嗓子的丑小鸭。

但是她的裙子真的那么好看,真的,像月光慷慨地洒在溪水上。她开始幻想自己穿上它的样子,单从外表估量,他们绝对是最好的搭档。可惜没有缘分。表演社长说她唱歌像谁把塑料瓶踩地上碾了几脚一样,脆、乱、跑调、不经听。在一次合唱由于她的插入导致失败后就命令她再也不要开嗓。

他们每次都要排成三排唱歌:低声部男生在后,高声部女生在前,偶尔混进社团逃数学小测的在中间。

她蹲在角落,用塑料贴纸装饰自己的指甲,

现在不一样了,她已经退出那个是非之地,可以想唱就唱。

但眼睛始终没法从她身上移开。那个位置,靠着角落里报废许久的暖气片,围了一圈人。也许他们太冷了才去找她说话,她想。可现在正值炎夏。

意识将头掰回来,让她看见桌上圆镜里映出来的自己。粉橘色头发、粉橘色虹膜、大眼睛、长睫毛、翘鼻子、小嘴唇。多么可爱动人的一张脸!她略有些心满意足,捏起带色唇膏,微笑,再整理一下发型,给自己增添一些生气。如同春日花朵,绽放的同时,也令她感到充实。

可就像开水过筛,满足感一旦流动便会从无数个洞口里漏下去,漏到一个深渊,那个地方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深度多少。

她一遍遍涂着唇膏,学生们一遍遍从她身边嬉笑着经过。

这种日子已经过去十六年。

此时此刻她宁愿他们在笑自己发红的嘴唇。

广播在十分钟前带着电流断断续续地响:接校级通知请学生会成员在午休前到原高一g班教室开会,再说一次,请……

应该翻修,课桌板凳一类都应该翻修,确实有些破旧。他不太懂重点中学是否都是这个样子,也许为了口碑故意将上世纪残存的色彩保留下来。只是这种行为或许有些自私——他们从没考虑过新生一代会如何去想。

他靠在窗沿上,手里翻弄着袖标。

运筹帷幄,就在当下。

“哦!副会长,”一个学生兴致勃勃冲他喊,“来这么早!”

朱佑铭脸上浮出浅笑,抬手冲他点头,权当打个招呼。

其他学生跟在他后面涌入。他不动声色地朝他们打量过去:手里清一色拿着鲜红色袖标。

众人各自寒暄过后,纷纷落座。从默默记下的数量来看,人应该算是到齐了。

他来之前做过检查,除去身份变成高二学生之外,没什么大不了的。即使自己从没上过公立学校也能明白一个群体该怎么运行。

从市里转学过来的优等生,纯粹的富家子弟,顶多也就是原本的人生往前倒退三十年所能经历的。他的身份、样貌、才学,无一例外完美融入了这个世界。

他闷了整整半个学期。接下来只要以身入局,当选会长,就能把这个报错的世界调控过来,自己也能多得一分清净。

沉思的过程中,外界极其安静。再回过神来,年级主任已经交代好一切该交代的。

“你们一会是当着全年级的面发言,不能丢了学生会的脸,知道吗?”

“知——道——”

剩下的就是跟着一起去大礼堂走个流程,票数是一定要公开展示给其他人看的,不然算不上公平。

他推推眼镜,自觉地跟上队伍往外边走去。途中有学生不停地跟他搭话,他一一笑着作答。校园里最温和英俊的学生会副会长。

“我手里的情报出错,固以为学生会是能量源,即使不是,也该算个控制中枢,”朱佑铭叹了口气,“我没想到真正影响到世界的是她个人,是孑孓的意识掌控整个世界——这点是我的疏忽。”

“照这么说你俩不熟啊。”

“可以说是没怎么注意过。”

全乌子啧啧:“那挺可怜的,我要是被当成个透明人——还硬当了十多年,恨不得一头撞死。”

他垂下眼,银杏飘到脚边。绿叶发黄,飘进淤泥缝隙里。

“继续说。”

全乌子将眼镜腿折上来,挂在领口上。

“谢谢大家。”

一千字稿子,不出意料地全是客套话。他用带着市区口音的普通话流利背完,句号从礼堂墙壁收回至耳畔。

话筒、音响都挺劣质,有杂音,容易失声,时常发出刺耳的噪声。演讲过程勉强算得上顺利,他想起蹙眉头以表不满,单反相机偶尔闪过的灯光却使他自然微笑。

掌声雷动。第一排校领导、艺术类教师混坐,第二排为历届学生会干部,再往后数,坐满了人的约莫七八排,整个年级满满当当,在如此之大的空间中略显拥挤。

起先是竞选成员的人,总共三十位;紧接着是竞选干部的人,总共十五位;再往后是副会长,总共四位;最后才是竞选会长的人,总共三位。三派人横着站成三行,颠倒顺序陈列开来。

因此在观众席上来看,从前到后是:会长们、副会长们、干部们和成员们。胸前挂着锦标的学生总共四个,分别在四个过道里由下至上分发纸条。

学生们手里握好圆珠笔,每个职位由上至下,分别要在他们之中选出二十位、八位、两位和一位。

书写过程极其漫长,其中免不了交头接耳。嗡嗡声如同昆虫振翅,吵得人一刻不得安宁。

朱佑铭站在台上,身旁没有一人能值得他多加注意。要么资历平平要么相貌平平,若还有其他什么优点,也是他不想去了解的部分。

前几个月他已经做过努力,确保那些票数有九成都是投给自己。剩下那一成则是为了给这两人些面子,以防回了班闷在臂弯里发牢骚。他最恶心听见谁哭。

唱票员从后台走向台前。那四位发票员端庄地站在过道最上方,现在又匆忙地下来,一边收学生投票一边核对数量,最后全年级四百人,收了三百七十多张票。若他们有二十多个请假,那刚刚好。

朱佑铭想:这其中有三百三十多张是会投给自己的。

唱票员嗓子亮到话筒如同摆设,五分钟不到的时间里已经唱了二百多票,身后大屏幕上的计票数字已经发红。

二百七十多票,毫无悬念,花落谁家至此成为人尽皆知的事。朱佑铭面上稍带轻松地调整了下站姿,而变故就是在他这一刻疏忽中发生的。

“老师们,同学们!大——家——好——!”

甜蜜的嗓音。

不过几秒钟的时间,眼前倏然出现一道背影。

虽说方才确实察觉到人群的目光略微改变了方向,后台也偶尔响起杂音,可他几乎完全没往对他不利的方向去想。

他的这一下子松懈,龟兔赛跑一般给了对方机会。

那个莫须有的敌人,在结局才露出面目,好像逗弄人心一样地戏耍起观众。好像揭开一层帷幕之后还剩下一层帷幕。

他只看见发色被染得十分张扬的女孩匆匆站在他面前,在舞台最前方最边缘的地方,伸出去的手掌又收回到她脸上,具体做了些什么他看不清楚。只知道那些事不关己、轻松惬意的人们,表情动画般地转变为惊恐、无措,捂住眼睛放声尖叫的人比比皆是。

他身旁、身后的其他学生连连向远离他的地方后退,嘴里谩骂唾弃鸣响不断。他回头扫过所有人,顺着他们的视线再次向前看去,她也仿佛掐准时机地倒在地上,由于惯性轻盈地翻过身体,面朝礼堂天花板。

同班的孑孓,他这才反应过来。即使在大脑里搜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这号人,可她早早——甚至是第一批被排除在障碍之外,这件事情本就不可能发现什么障碍。

这是正常的世界,能量源来自组织,组织的存在维持世界运转,组织内部出错,自己前来领导,再将责任交付给被世界认可的人,这事本该就这么简单地完了。

朱佑铭不可思议地看向脚下的女孩。上半张脸,右边,血肉模糊。息肉自眼眶里涌出,眼珠在她耳边悬着,虹膜和头发一般粉橘色。

她面庞姣好。鲜红狼狈地淌过鼻梁。余下的那只眼睛惊恐地紧锁住他,仿佛察觉到他的异常。可身体不受控制地抖动,在尖叫呼喊声中剧烈地挣扎起来,甚至抽搐。

“救我……”求救声细微到崩溃,气若游丝地换起气来,“我还不想……”

死死抓着胸口,手部由于发力而关节明显得可怖。

癫痫、冷汗、呼吸困难。

红色、红色、白色。

心脏病发作。

“救护车!

叫救护车!”

朱佑铭提高音量,冲着身后退到几米开外、置身事外的人们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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