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二,天还未亮,北京城仍沉浸在夜色中。陈默早已醒来,穿戴整齐,对着铜镜再次确认自己的装束——深蓝色襕衫一尘不染,方巾端正,腰间悬着程大人送的玉佩。
"陈老爷,轿子备好了。"钱掌柜轻轻敲门,声音里带着几分紧张,"早点也准备好了,您用些再走。"
陈默谢过钱掌柜,来到前厅。桌上摆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和几个小巧的包子,取"包中"的吉兆。他强迫自己吃了几口,却食不知味。
"贡院那边已经有人排队了。"钱掌柜递过一个考篮,"按您吩咐准备的,笔墨纸砚、干粮、水囊,还有提神的薄荷膏。"
陈默检查了一遍,确认无误后,向钱掌柜拱手:"这些日子多谢照顾。"
"陈老爷客气了,祝您金榜题名!"钱掌柜深深作揖。
轿子穿过寂静的街道,向贡院方向行去。陈默靠在轿厢内,闭目养神。昨夜他睡得并不踏实,几次梦见考场上的种种意外——墨污了卷子、写错了题目、甚至忘了如何下笔。但此刻,他的心情却出奇地平静。
"尽人事,听天命。"他在心中默念。
贡院外已是人声鼎沸。数千名举人从全国各地汇聚于此,在差役的引导下排队等候入场。灯笼火把将贡院大门照得如同白昼,映出一张张或紧张或自信的面孔。
陈默下了轿,找到应天府的队伍站定。前后都是陌生面孔,彼此简单寒暄后便陷入沉默。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氛围——既是竞争对手,又同为寒窗苦读的士子。
"搜检开始!"随着一声高喝,队伍开始缓慢向前移动。
搜检比乡试更加严格。每个举人都要脱去外衣,解开发髻,甚至脱下鞋袜检查。考篮里的每样物品都要一一查验,干粮被掰开,水囊被倒空再重新装上贡院提供的清水。
"丙字一百零八号!"书吏高声唱道。
陈默接过号签,跟随引路人进入贡院。穿过重重院落,眼前豁然开朗——数千间号舍整齐排列,如同一个巨大的蜂巢。每间号舍约四尺见方,三面是墙,正面敞开,内有简易的桌椅。
找到自己的号舍后,陈默简单打扫了一下,然后摆好笔墨。天色渐亮,贡院内弥漫着晨雾,给这个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场所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
"肃静!"鼓声响起,全场立刻安静下来。
一队绯袍官员在仪仗簇拥下缓步而来,为首的正是新任主考赵侍郎。他年约五旬,面容严肃,眉宇间透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恭请圣旨!"赵侍郎面向南方躬身。
一名锦衣卫双手捧着一个黄绢包裹的匣子走上前来。赵侍郎恭敬地接过,打开匣子取出圣旨,高声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命礼部右侍郎赵贞吉为会试主考官,务求公正取士,为国选材。钦此。"
宣旨完毕,赵侍郎展开另一道黄绢,宣布会试首场题目:"首场考《论语》'君子喻于义'与《孟子》'鱼与熊掌'二题,各作一文。"
陈默听到题目,心中一动。这两个题目看似平常,却都指向义利之辨——正是赵侍郎一派的核心理念。他闭目沉思,将早已准备好的相关论点在脑海中梳理一遍,然后提笔在草稿纸上列出大纲。
"君子喻于义"一题,他决定从"义者,天理之节文"入手,引朱熹注疏,强调君子当以义为立身之本,而小人则唯利是图。文章层层递进,最后联系到士大夫当以天下为己任,不可汲汲于个人私利。
第二题"鱼与熊掌"出自《孟子·告子上》,讲的是舍生取义的道理。陈默从"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破题,论述在生死关头,真正的士人应当舍生取义,保全名节。文中特意引用了几个明代忠臣死节的事例,以迎合时下风气。
两篇文章写完,已是午后。陈默揉了揉发酸的手腕,检查了一遍草稿,确认无误后开始誊写。会试对书法要求极高,一笔一画都必须工整清晰,不能有任何涂改。
誊写完毕,陈默举手示意交卷。差役收走卷子后,他才感到腹中饥饿,取出干粮慢慢吃起来。同场有些举人还在奋笔疾书,有些则已经交卷离场。陈默不急着走,而是闭目养神,为明天的考试保存体力。
首场考试结束,陈默随着人流走出贡院。贡院外人头攒动,有送考的家人,有看热闹的百姓,还有各色小贩在叫卖吃食。他婉拒了几个同年的邀约,径直回到程家商号。
"陈老爷考得如何?"钱掌柜急切地迎上来。
"尚可。"陈默谨慎地回答,"题目不算偏,就看考官喜好了。"
钱掌柜压低声音:"听说赵侍郎今日亲自巡视考场,对那些衣着华丽的举人特别关注。"
陈默心中一凛。这显然是个信号——赵侍郎对那些追求奢靡的举人不满,更欣赏朴素踏实的学子。他暗自庆幸自己只穿了简单的襕衫,没有佩戴什么贵重饰品。
晚饭后,陈默简单温习了一下《五经》,然后早早睡下。明天考的是策论,需要更加清醒的头脑。
第二场策论的题目是"问礼乐教化与刑政之关系"。这正对赵侍郎的胃口,陈默早有准备。他从"礼以防其前,刑以禁其后"入手,论述礼乐教化是根本,刑政只是辅助。文中引经据典,强调道德教化的重要性,最后归结到"刑措不用"的理想境界。
写完后,陈默检查再三,确认没有触及时弊或涉及派系之争的内容,才放心交卷。会试策论最忌妄议朝政,稍有不慎就可能被黜落,甚至惹来祸端。
第三场考的是经史时务策,题目是"问屯田养兵之利弊"。这原本是徐侍郎喜欢的实务题目,但在赵侍郎主考下,陈默调整了写法。他依然分析了屯田制度的优劣,但重点放在"兵农合一"对教化士卒、培养忠义精神的作用,而非单纯的节省军费。
三场考试结束,陈默如释重负。九天的煎熬终于过去,现在只能听天由命了。走出贡院时,他看到几个同年垂头丧气,也有些人志得意满,但大多数人和他一样,疲惫中带着些许期待。
"陈兄!"刘彤在贡院外拦住他,"考得如何?那篇'鱼与熊掌'我完全按赵侍郎的喜好写的,应该不错。"
陈默谨慎地回答:"尽力而已。刘兄想必高中在望。"
刘彤拉着他往酒楼走:"走,去喝一杯放松放松。这几日可憋坏了。"
酒楼上,陈默见到了不少同年举人。马文才也在其中,正高谈阔论,看到陈默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酒过三巡,话题自然转到了考试和朝政。
"听说徐阶已经上表请罪,圣上令其致仕还乡。"一个来自江西的举人神秘地说,"这下朝中可要变天了。"
"慎言!"马文才打断他,"朝廷大事,岂是我等可以妄议的?"说着,有意无意地看了陈默一眼。
陈默佯装没察觉,低头饮酒。他心知肚明,马文才一党因为赵侍郎得势而气焰高涨,而像他这样曾受徐阶赏识的举人,处境就微妙了。
回到程家商号,陈默倒头就睡,直到次日午时才醒。刚洗漱完毕,钱掌柜就匆匆赶来:"陈老爷,程大人来信了!"
信中说,会试放榜约在半月后,程大人已托人关照,但结果难料,让陈默做好两手准备。信中特别提到,无论中与不中,都要谨言慎行,尤其不要参与举子们的清议活动。
陈默心领神会。接下来的日子,他深居简出,除了偶尔去社学看望小武,几乎不出商号大门。每日只是读书练字,静候佳音。
二月二十日,社学放假一天,小武回来探望哥哥。
"哥,你瘦了!"小武一见面就惊呼。
陈默笑着揉了揉弟弟的头:"你也长高了。社学生活如何?"
"可好了!"小武兴奋地说,"我上月通过了月考,升到中级班了。先生还夸我字写得好呢!"
看着弟弟红润的脸庞和明亮的眼睛,陈默感到由衷的欣慰。无论会试结果如何,至少小武有了更好的前程,这便值得了。
"哥,你要是中了进士,是不是就要当官了?"小武突然问道。
陈默笑了笑:"会试之后还有殿试,就算中了进士,也要看排名和分配。不过..."他顿了顿,"无论如何,你的学业不会受影响。程大人答应过,会一直资助你完成学业。"
小武认真地点点头:"我一定会努力,不辜负哥哥和程大人的期望。"
放榜前三天,京城突然流传起一些流言,说本次会试取士不公,赵侍郎偏袒某些举人。更有甚者,说有举人联名准备上书抗议。
钱掌柜忧心忡忡地告诉陈默:"陈老爷,这几日千万别出门。听说锦衣卫已经在暗中调查那些闹事的举人了。"
陈默心中一紧。科举风波往往会演变成政治事件,卷入其中轻则革除功名,重则性命不保。他立刻写信给小武,叮嘱他近期不要来商号,安心在社学读书。
二月二十八日,会试放榜的日子终于到来。陈默没有亲自去看榜,而是托钱掌柜派人去打探。整个上午,他都坐立不安,在房里来回踱步。
正午时分,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陈默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还没等他出门查看,钱掌柜已经飞奔而来,脸上满是喜色。
"中了!陈老爷高中了!第二百八十九名!"
陈默一时恍惚,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钱掌柜拉着他往前院走:"报喜的差役就在前院,等着领赏钱呢!"
前院里,两个差役手持大红喜报,见陈默出来,立刻跪下磕头:"恭喜陈老爷高中贡士!"
陈默接过喜报,上面清楚地写着他的名字和名次。虽然名次靠后,但毕竟是中了!全国数千举人,只取三百余名贡士,能跻身其中,已是莫大的荣耀。
"多谢二位。"陈默从袖中取出两块碎银子赏给差役,"请二位喝杯喜酒。"
差役欢天喜地地接过,又说了一堆吉祥话才离去。钱掌柜已经吩咐准备酒菜,要为陈默庆祝。
"且慢。"陈默却异常冷静,"钱掌柜,可否帮我打听一下,刘彤、马文才等人是否也中了?"
钱掌柜会意,立刻派人去打探。傍晚时分,消息传来:刘彤高中第九十七名,马文才更是高居第三十六名。而一些曾公开称赞徐阶的举人,大多名落孙山。
这个结果印证了陈默的猜测——赵侍郎确实在取士时有所偏向。他能中选,一方面是因为文章确实扎实,另一方面恐怕也是程大人和李阁老暗中关照的结果。
三月初一,新科贡士们齐聚礼部,参加"恩荣宴"。这是由朝廷举办的盛宴,主考官员和所有考官都会出席,实际上也是最终确认录取名单的场合。
宴会上,陈默见到了赵侍郎。这位主考大人面带微笑,逐一与新科贡士寒暄。轮到陈默时,赵侍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的策论写得不错,尤其是礼乐教化那篇,深得圣人之旨。"
陈默恭敬地行礼:"多谢大人栽培。"
"不过,"赵侍郎话锋一转,"实务文章也当有所涉猎。朝廷用人,终究要能办实事的人。"
这番话让陈默琢磨良久。看似夸奖,实则提醒——赵侍郎知道他擅长实务文章,只是此次为了迎合考官才转向义理。这是在告诫他不要只会投机取巧。
宴会结束后,礼部发了通告:殿试定在三月十五日,所有贡士需提前三日到礼部报到,学习礼仪规矩。
回到程家商号,陈默立刻给程大人和周博士写信报喜,然后去社学接小武出来庆祝。
"哥!你真的中了!"小武扑上来抱住他,"社学的先生和同窗都知道了,都说我有个进士哥哥呢!"
陈默笑着搂住弟弟:"还没中进士呢,殿试后才知道。不过..."他顿了顿,"无论结果如何,我们兄弟二人总算在京城站稳脚跟了。"
兄弟二人去了家不错的酒楼,点了几个好菜。小武叽叽喳喳地说着社学的趣事,陈默则叮嘱他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看着弟弟日渐成熟的样子,陈默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殿试前的日子过得飞快。陈默除了复习功课,还要学习各种宫廷礼仪。殿试在皇宫内举行,一举一动都关乎性命,容不得半点差错。
三月初十,陈默收到了程大人的回信。信中除了祝贺之词,还透露了一个重要消息:皇上对本次会试结果颇为满意,可能会在殿试中亲自调整名次,提拔一些有真才实学的人。
"徐阶虽去,但其政见未必全非。"程大人隐晦地写道,"圣明君主,兼听则明。"
这显然是在暗示,皇上可能有意平衡赵侍郎一派独大的局面。陈默心中了然,殿试中他应当回归本真,写出自己的真实水平,不必刻意迎合任何人。
三月十二日,所有贡士到礼部报到,领取进宫腰牌,并接受最后的礼仪训练。陈默见到了不少同年,大家相互道贺,但言谈间都多了几分谨慎。殿试在即,每个人都是竞争对手,往日的情谊也蒙上了一层微妙的色彩。
三月十四日,礼部官员带领贡士们参观了皇宫外的建筑布局,熟悉明日进出路线。陈默站在承天门外,望着那巍峨的宫墙和金色的琉璃瓦,心潮澎湃。多少寒窗苦读,就为了明日一搏。
回到住处,陈默将进宫的衣服和文具再次检查了一遍。殿试只考一场,题目由皇帝亲拟,时间只有一天,但这一天的表现,将决定他今后的人生轨迹。
夜深人静时,陈默站在窗前,望着满天星斗。从南京城外的农家子,到如今的贡士,这一路走来,多少艰辛,多少机缘。明日之后,或许他将踏上仕途,真正开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征程。
带着这个念头,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明日,将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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