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着天快破晓,寻找之事却始终没有进展,陆憬愈发察觉身旁气息逼近,心间多余烦躁也顾不得一二。
“哪个不长眼的躲在夜里,以为我诈不出来是吗?”
陆憬并不觉得凭师父的声势,自己会被各路高手拦截追杀,也不会是圣上因为遭遇不测想瓮中捉鳖,毕竟谁会专门挑这个鸟不拉屎的冷宫……
无论陆憬怎么绞尽脑汁对照后宫的方位,就是发现不了王宁嫔深居的角落。
像是被人刻意藏起来似的……
“嘶……这个西方位……对应的是……”
“咳……”
陆憬看到一颗石子被从高墙上扔下,指引自己往东南方向,这绝对不是偶然。
难不成……是师父的人在宫内接应?
陆憬不敢轻举妄动,只用树枝轻触了石子一下,耳边一时的寂静,成了心安的信号。
那个年纪不大的道士,倒还挺好骗的。
陆憬故意露出胆怯试探徐贞,就是为让他拿走能证明身份的民愿书,若是那些锦衣卫搜出证据,或是揪着这一点不放,徐贞不是想独吞功劳,就是有意瞒下,怎会将她全盘说出。
他出言阻拦宁嫔在陛下和夏家之间摇摆,身为天师座下的方士,言行却恣意不羁,随性而为。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吧,宫里人总不会大发善心随便指指的。
就算想搞清楚她的动机,也先等到自己找到王宁嫔再说。
陆憬下决心扔掉了手里的石子,面不改色地跟着一溜石子往前走。
这小子……还挺能忍耐的。
徐贞傍在枝繁叶茂的连理柏枝干上,不禁嗤笑锦衣卫的轻率,殊不知自己的行踪也被人时刻监视着。
陆憬知晓宫内入定后,是不允许奴婢随意外出的,即使徐贞一步一步指引她到宁嫔所在,也并未有人觉察。
“叩叩……”
“谁啊……”
绕过拐角的瞬间,一座死气沉沉的冷宫撞入眼帘,陆憬愈发忌讳起这个地方,见附近并未有什么异状,才慎之又慎地叩了叩宫门。
眼前这个宫妇,苍老,麻木,像即将死去的枯干,难以用一个词形容这张垂垂老矣的脸庞,眼角像是因常年缺觉变得乌青可怖,头发如同风干的草,被毫不在意的盘成无比寡淡的高髻,若非陆憬今日密探,倒完全看不出她曾经是位通身富贵的皇妃。
“贵人可是……昔日的宁嫔?”
“锦衣卫……为何要找一个失势多年的老妪?”
王宁嫔虽被囚禁十数年,心智却不似被控制的傀儡,一举一动倒像是寻常心有成算的老者。
“贵人乃昔日皇妃,陆某岂敢冒犯,只是宫内不知外界多杀伐,如今局势多变……”
“我已经老态毕现,不会救人,宫外之事,都是过眼云烟。”
“纵然贵人态度坚决,可单凭这封民愿书……便将夏家,累世官宦之冤尽数诉尽。”
见陆憬直言不讳地说出来意,就算是久经争斗的王宁嫔也不由得一愣。
“贵人,您可千万不能答应他。”
“你可知,攀污锦衣卫乃死罪?”
徐贞一副方士侠客的派头,远看过去真有几分俊逸,“众目睽睽”之下就这样现身宫闱。
“敢问这位大人,真是奉了谁的命令来拜见大监吗?”
王宁嫔本对陆憬的措辞有所动容,徐贞突然出现加入混局,她不由多了几分警惕。
是他……一直在暗中指引?
“呵……好大的胆子,你一身道袍,行为荒诞,怕不是那些妖言惑众的邪道!”
陆憬虽受家师影响敬畏神佛,但对迷惑君上,荼毒百姓的老道,心里一律以奸贼论处。
“世上的道士就没有好人么……”
徐贞不置可否,只淡定地看着陆憬。
老朽见过的道士确实没有什么好人……
王宁嫔见两人吵得火热,不由发笑。
“你二人休要在此喧哗,凡事进来再说。”
陆憬沉下气息不与徐贞争论,徐贞觉得眼前这位仪表堂堂的官人,似乎长的过于秀气了,比起宫里那些冷冰冰的锦衣卫,倒像是一位稚气未脱的姑娘。
“我等进屋论道。”
“这位少侠……请吧。”
“不必客气,锦衣卫大人。”
好在陆憬已经习惯这些道士们的阴阳怪气,大度地先请王宁嫔入座,还亲自做起倒茶的活计。
“大人之前,可是位官宦清流之家的公子?如此胸怀……怪不得这般吃力不讨好之事,依傍之人会教你来做。”
王宁嫔饶有兴趣地饮着那杯凉透了的茶,目光时不时瞥过坐得极为端正的徐贞。
“这位……小道友,你未知名姓,不晓用意便闯入冷宫,就算你是陛下所宠爱的……”
“在下此次贸然闯入,也是为了……阻止贵人偏听偏信。”
徐贞所言非虚,他确实是为阻止宁嫔与夏家人通信而来,至于眼前这个小小的总旗……
没想到……陆指挥使会派人孤身前来,宫内偏僻之处的设防形同无物,要不是陆憬误打误撞碰上在御厨所偷吃……巡查的徐贞,不然恐怕陆憬事成,悔之晚矣。
陆憬识人谨慎,断然没有轻敌的想法,而是坐在对面细细打量着徐贞。
眼前这个亦真亦假的道士……年纪轻轻且身手不凡,无需借助令牌,便可以在宫内来去自如,对宁嫔这位废妃貌似都知之甚多。
“陛下数十年偏居内宫,以致奸佞横行荼毒百姓,今严党复起,您于夏家门生之襄助,犹如雪中送炭,可挽大厦之将倾。”
“夏言之妹……与我乃是至交,五年前,她曾助我出逃,可惜夏漱杀身成仁,只留了一个孩子流落民间,我们都以为……他已死。”
徐贞闻声叹息,不顾有备而来的陆憬,眉眼间的质疑不言而喻。
“夏家后人遍布朝野,就连当今首辅及其子世蕃都曾受过夏言教诲,于陛下之言,不过是随手赦免几个曾经忠心侍主的良臣。”
“今时今日,怎可同日而语?!”
仅此措辞,陆憬内心笃定徐贞乃严党附庸,不然怎会如此抵触宁嫔与宫外联系。
情至此处,陆憬恼怒地摩挲手里的绣春刀。
“你们锦衣卫不仅滥用私刑,连书都读的迂腐了吗?”
“那些道士也未必行事端正……你忘记老朽……是为何被囚于深宫之中吗?”
徐贞突然被王宁嫔充满恶意的质问扼住,方才还理直气壮地驳了陆憬,这下却只肯低首在那支支吾吾:
“贵人此言……倒真是令我等惭愧。”
“百户……前面是冷宫……”
“有动静……给我搜宫!”
不好?!是方才那些人。
陆憬强装镇定转过身子,与徐贞一同注视着眼前的民愿书,心里闪过万千思绪。
怎么办,如若留在此地,必然会被这个“假”道士出卖,可是……
陆憬咬了咬牙,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那般急于脱身。
她怔怔地望着始终不言的宁嫔,头脑中闪过徐贞方才的言语。
千钧一发之际,陆憬慌不择路地想要拿走民愿书,徐贞无比警觉地摁住了陆憬。
“这份民愿书,我会替你交给天师大人的。”
陆憬向王宁嫔投去求助的目光,显然她并不想偏袒任何一方,但考虑到陆憬被严刑拷打之后,可能会将自己的过往全盘脱出,王宁嫔只能勉为其难地替陆憬掩护。
“你藏到冷宫里去,莫教他们瞧见。”
“那……他呢?”
“他拿着百姓的请愿书,若事情败露,我们岂不是都成了你的同伙。”
陆憬没有犹豫地喏喏应了,路过还促狭地瞥了徐贞一眼,充耳不闻地无视了仓皇离去的陆憬。
锦衣卫们团团将这座荒芜的冷宫围住,王宁嫔没有丝毫动容的敞开大门,任来人翻查本就仅剩不多的衣帛细软。
“……这位?”
领头的杨百户狐疑地看向视若无睹的徐贞,尚算恭敬地冲王宁嫔微颔道。
“这位不是万寿仙君大人身边的方士么,杨百户不识得?”
徐贞心惊胆战地听着王宁嫔直呼当今圣上的道号,早知这位废妃性子极为乖张,今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原来是……邵天师的弟子。”
杨百户见怪不怪地右眼跳了一下,尔后果然对徐贞换上一副轻视的样子,院中的气氛顿时变得焦灼起来。
“回百户……宫内除了一些衣物,并没有他人的痕迹。”
“哦……那桌上怎么会有三杯茶?”
杨佑绕过已经身形佝偻的王宁嫔,端起那杯尚未动过的冷茶,手指摩挲着残缺的杯口,极为刁钻地冲着不动声色的徐贞。
“庶人不会在跟大人玩家家酒吧?”
“可本官看你们二位……早就过了办家家酒的年纪。”
他尤其刻薄地刺痛王宁嫔的心伤,对徐贞这位御前方士也是少见的鄙夷。
连宫里的百户都这样排斥修道者……怪不得刚才那个莽撞的锦衣卫,对他也是恶语相向。
“是我的道童发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锦衣卫,险些伤了她,若不是我恰巧路过此处,恐怕等着大人的,就不是一个治下不严之罪了。”
“大人的道童呢?”
“自然是回宫向天师复命。”
徐贞的回答滴水不漏,杨佑无权过问看守冷宫的锦衣卫,又不能干涉徐贞的“善意之举”,可就这么一无所获地离去,始终不甘心。
“去查今夜何人来过西六宫。”
杨佑誓不罢休地转过身,不再执着于套徐贞和王宁嫔的话,徐贞却不走寻常路,蓦然叫住他。
“那个锦衣卫……是为夏家而来。”
“……本官知道了,多谢大人告知。”
杨佑的脸色笼罩在阴云下,看不分明,徐贞却清楚的看到了他的挣扎,两人就这样无声的对峙着。
“咯吱……”
冷宫的大门被轰的一声缓缓合上,锦衣卫像从未经过一般安生离去,陆憬沉着的心才终于放回嗓子眼里。
“无论在下是否传达得宜,也请贵人多考虑几日百姓的请求。”
陆憬心力交瘁地深深拜过,所有的期望,都在宁嫔一念之间。
“你也听到了,他是天师的弟子,保不齐会有杀身之祸,如此……你也要为夏家请愿么?”
“这是百姓的请求,也是我的愿望,宁嫔娘娘。”
陆憬立誓成为一名锦衣卫那刻起,便做好了被斗争至死的准备,况且她本就师从于倾向夏首辅的沈炼座下,是与不是,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在宫外尚有一些子侄,如今已成了锦衣卫的高位,他当年……做了许多对不住我的事,今时今日,他定会帮你度过难关。”
王宁嫔将作为发带的襻膊扯了下来,这已是她身上最后一件名贵之物,当初恩宠优渥的宁嫔,如今只能用旧时的襻膊束发,就连旁观的徐贞都不免唏嘘。
“既然得到了信物,还不先行离去,老朽生怕身旁这位小友改变主意,将你我二人的行踪告发给陛下。”
“多谢贵人相助,请您也善自珍重。”
事不宜迟,陆憬翻过宫墙离开了西宫,徒留仍然身在囹圄的王宁嫔,以及怔在原地的徐贞。
“你的身手对他未必没有胜算,为何不拦。”
“修道者清心寡欲,我并不想干涉凡尘俗事,一切由天师定夺。”
“像你这种……长于袇房的方士,也会可怜无辜的百姓么?”
王宁嫔玩味的看着徐贞,他也毫不客气地回敬了一个微笑。
“这就不是贵人您需要考虑的事了,我们这些道士,本来不就是狡诈善变的人么?”
“说的不错,跟那些道貌岸然的道士,总归有些不一样。”
注:万寿仙君,嘉靖帝的道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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