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欢暗自咒骂了一声。那年轻军士的腰带上挂了块青绿色的精致铜牌，上面用朱砂写着葛覃二字，应该是此人的名姓。葛姓在山阳县，乃至淮安府都不常见，但他的口音却是明明白白的吴侬软语，贯址大概离这里不远。她又扫过其他五人的铜牌。这些人都来自不同地方，难道他们的主人竟把各地的佣兵都召集了在一起？为了什么目的？
她正沉思时，只见父亲从昔荣街北匆匆奔了过来，距她尚有二三十丈远。父亲素白色的长袍在颈间裹的紧紧的，下摆在寒风中飞旋飘扬，远远望去，竟像一位在寒风斜阳中身形落魄的游子。孟清欢惊喜的跳了起来，一只手高高的朝父亲挥舞。“父亲，妈妈病倒了，你快过来看看她！”她的声音随着她急不可耐的心情而陡的上扬，几乎是在尖叫。父亲闻言加疾步履，行动如风似电，展眼已到她家门前。
尽管父亲早已上了年纪，行动起来却依旧和少年人一般敏捷有力。这么一段路疾速奔来，他却不用喘息休憩，到了前方那排军士面前，立刻向她问道，“你娘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语气依旧平稳威严，一如既往，看不出刚才的奔行对他有丝毫影响。
父亲这些年虽只以读书应举为要，但他与山阳县其他书生，大多手不释卷，弱不禁风，有太多异样之处了。但她并不愿意多与父亲交谈，也不想从朋友那儿打听父亲当年在广州府和淮安府立下的丰功伟绩，那些令她们崇敬不已的卓越功勋。每次她们一聊起这个话题，她都会竭力回避。因为她始终无法原谅父亲，原谅他为了一己功名，致使本就赢弱的母亲操劳终日。不管父亲有多关心爱护她，她都无法原谅。
忽然，她面前六人居中的二人挪开兵器，转过身来，面朝对方。父亲从那二人之间的空当里径直穿了过去，对这些侍卫的存在浑似未觉。他竟然早就知道这些人的到来？难道他们是父亲找来的？他这是想做什么？他快步朝她走来，一双眼焦急的瞪着挡在门口的屏风。“你刚才是想出去找我么？”
孟清欢不屑的哼了一声，不加理会。
“到底怎么回事？快告诉我。”父亲的声音竟难得的恐惧颤抖起来，孟清欢大出意料。
最后，她对母亲的担忧还是胜过了对父亲的憎厌。“她呕了好多血，脸色也白的吓人。”她无助的望着父亲越听越阴沉狰狞的面容。
他猛的往屋里走去，干裂的革靴蹬在门前青石板上发出一阵沉闷声响，一如雨点般急促。
她正想跟父亲一起进去。忽然，只听得身后另有脚步声传来。她回过头，旋即惊愕的发现，有两位衣衫异常奢华的姑娘也从侍卫间穿了过来。她们的服饰华丽无比，简直比她梦中所见，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们均戴着金丝凤簪，珥着金珠翡翠，穿着销金霞帔，里面是墨绿花绒，外罩白狐裘衣。她们的衣袖，腰带，裙摆上皆镶嵌了诸多瑰丽珍异的珍珠翡翠。金灿灿的斜光照射过来，珠宝熠熠闪着金光，教人难以直视。
孟清欢顿觉口干舌燥，不免舐了舐干裂的嘴唇。两人皆是别无二致的妆饰，所以她乍一看还以为她们是孪生子。但等她们经过身前时，她定睛一看，只见二人的相貌并不十分相似。当先一人脸圆一点，个子小一点，后面的脸瘦一点，个子高一点。
“孟姑娘……是罢？久闻不如一见，果然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美人。”
第一位姑娘经过孟清欢身前时，丝毫不摆千金小姐贯有的傲慢架势，竟还礼貌的朝她微笑致意。后面那位则只是微微颔首，头垂的低低的，很明显是在刻意回避孟清欢的目光。
她惊疑之余，竟忘了父亲教导她的，面见贵族的礼节，只知道怔怔的瞪着她们，瞪着她们穿的华丽衣服，还有那些闪耀的珠宝……等她反应过来时，那两姑娘的身影已经闪到了屏风后面。她猛的甩了甩头。我刚才那样子看起来一定很傻……她对着额头用力敲了敲，旋即灰溜溜的跟上。
屋里，母亲依旧有气无力的坐在椅子上，双眼紧闭，嘴里虚弱又艰难的喘着气。她身下又多了滩血污，是刚吐的。孟清欢惊恐的捂住了嘴。那两姑娘初见此形景，神情皆是一般的惊骇无比。随后，脸圆的那个捂住嘴，背过身干呕起来。她的同伴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面目哀伤的望着母亲。
父亲模样焦急万分，他一边拍着母亲的肩膀，以示安抚，一边把手扣在她的腕上。父亲和孟清欢一样，都是生性好洁。记得小时候母亲还打趣过，无论是相貌，还是习性，他们父女都绝对是亲生的。当时孟清欢听了还很高兴，她竟然和崇敬的父亲那么像。可她长大之后，她却渐渐发现，母亲的这句话，让她越想越不安。此时，父亲的衣袍上沾满了血污，尘垢不沾的他却浑然不觉。
那个眼目有种独特的哀伤气质的姑娘，她不安的咬了咬嘴唇。“孟老爷，这要紧么？我们得尽快上路了。”孟清欢十分不解，听这句话，好像她们竟要带母亲去什么地方？
父亲面容严肃的嘘了一声，那姑娘立刻噤声，孟清欢也不敢开口询问。不多时，父亲把手僵硬的从母亲腕上挪开，并把脸深深埋进母亲的脖颈间，发出极端痛苦，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韶儿啊，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那么没出息，应试一直不中，你也不至于每天都那么操劳。韶儿啊，都是我害了你。”他颤抖着握着母亲的手，狠狠往他脸上摔去。“你快打我。”他又狠狠摔了一下。“你快醒来打我啊！”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厅堂内不绝于耳。
孟清欢料想母亲定是病的厉害，说不定病已入膏肓，再无力回天，不禁跪在地上，呜呜大哭起来。
她为母亲的不幸哀伤。怎么会……上天竟然残酷至此……母亲是多么善良温柔，幽默大度的一个人。她说话时总是轻声细语，仿佛以为声音大点就会吵着别人。她对孟清欢，对父亲可谓是竭尽忠心，所有的家务生计她都默默包揽下来，为的只是让他们得以安稳过好每一天。她明明是世上最好的母亲，可为何上天竟要降罚于她？
她为她家的未来哀伤。现在，母亲辛辛苦苦纺织的布匹全毁了，重做一遍再加上编织衣服，更不知要费多少时日，而且母亲现又病成这般光景，这个冬天他们怎能熬的过去？也许这个冬天一过，母亲就……那个可怕至极的念头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她很绝望，很痛苦，还很愤怒，为什么世间所有不幸，一时间竟全降临到她身上？凭什么？
“事已至此。”脸圆的姑娘轻声说道，声音飘渺，仿佛来自远方。
良久，父亲哽咽着站起身来。他轻轻拍着母亲苍白的脸颊，她的眼神迷离茫然，仿佛魂魄已遭勾取。父亲替她拭去嘴角流出的口水与血污，随后转过身来，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面向那两位姑娘。
“你们看，贱内的病已经……”他本是个骄傲的近乎狂妄的一个人，每次开口与人说话，总带着一种教人难以亲近的威严。此时，他的气度已然消逝，仿若一位接连丢了兵甲，部卒，城池，已经走投无路的猛将。“要不你们就……”他说到这里就戛然而止，还朝孟清欢警惕的瞥了一眼。
孟清欢因困惑而止住了泪水。父亲对她和母亲到底有何隐瞒？那两人是谁？来做什么？为何会跟着父亲来到这里，还带着这么多侍卫？
她们面面相觑，随后脸圆的那个朝她的同伴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即开口，语气充满无奈。“孟老爷，你夫人若留在此地，你认为她能挺过几个冬天？一个？两个？”她见父亲脸现犹豫之色，因苦笑着接着说道，“你要想让她活下去，方法只有一个，而答案你再清楚不过了。”她低下头，满面哀伤之情。“我很遗憾。”
“你们有办法医治她？”父亲急切的问道，旋即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淡漠与冷静。“哦，当然如此，你们的手段当然比我们多。”
“我发誓，只要她和我们一起去……嗯，我们还是一样的要求。”脸圆的那个微笑着说道。“只要你能配合，我们就请全清河县医术最精湛的御医给她医治。”
孟清欢听她们说能治好母亲，一颗心又开始怦怦作跳，但心中警惕之意不减。她们要把母亲带去哪里？什么是一样的要求？她们之前和父亲约定了什么？
那姑娘见父亲还是犹豫不决，就接着说道，“而且我们可以让孩子暂时留在这里。现在孩子看见母亲身体那么虚弱，心里一定不好受。不如就等母亲身体痊愈了，再让她们相见？”她朝父亲露出灿烂的微笑。
“这样真的好么？”她的同伴有些担忧的问道。“我们不应该自作主张，不然公子会不高兴的。”
“你看孟姑娘现在哭的泪人一般，你要把她带过去让公子见了，她心里会很难受的。你知道的，公子心肠那么柔软，她是最见不得别人伤心难过的了。所以我们还是等孟夫人康复之后再把孟姑娘接过去，就让悲伤远离刘府，你觉的呢？”
“这个么……”她的同伴面露难色，然后她咬咬唇。“那万一……”她的同伴凑过身去附耳说了几句。她声音太轻，孟清欢听不清楚。孟清欢心里烦躁不已，这两人行事如此诡秘，真是令人万分不悦。
“不会的，他不会趁机把女儿转移走的。我事先调查过，这附近的人都说孟老爷做事很有信用，言出必践。”脸圆的那个行事有些随意，她虽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教孟清欢听见了。“而且，就算他想带走女儿，他还能带去哪儿啊？”随后她面向父亲。“时候不早了，孟老爷，要不我们这就开始立书契？”然后，她瞥了孟清欢一眼，向父亲使了个眼色。
父亲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轻轻的点点头。这时，孟清欢再也忍不住了。虽然父亲告诫过她，大人说话时，小孩子不可以插嘴。但她心里有种强烈的预感，这两人一定没安好心。“父亲，她们要把我母亲带去哪里？”她鼓起勇气向父亲质问道。
“现在不关你的事了，快回楼上去。”父亲命令道。他的声音再度充满威严，语气不容置疑。
孟清欢连忙摇摇头，紧张的浑身颤抖。“父亲，你得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不然我不走。”她焦急的朝父亲喊道。
父亲高大的身躯恍若山峦般朝她一步步逼近，孟清欢吓的节节后退，直到背挨上了冰冷的木墙，她仰头望着父亲。“回去，不要让我说第三遍。”他的语气冰冷，一如屋外的寒风。
“孟姑娘，快进去罢。”脸瘦的那个望着孟清欢，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道。“求求你了。”孟清欢这才看清楚她的脸。她的五官十分锐利，眉梢极尖，丹凤眼，鼻梁挺拔，嘴角也是尖尖的，看样子是个十分精明干练的女子，但现在她看起来感觉快要哭出来一样。她的同伴则用一种十分怪异的眼神瞪着父亲，面目呆滞，似乎和母亲现在的样子有些相像。
孟清欢抹抹泪，默默的离开，穿过厅堂，走进阴暗的楼梯间。在上楼之前，她回过头，盈满泪水的看了母亲憔悴的身影最后一眼，随即快步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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