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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梦魇

“女史大人?”夜风带着雪尘拂过回廊,一名巡夜宫女提着宫灯踱近,灯笼下的光如水晃动,“您怎么在这儿?”

汪砚舒缓缓转身,眸光已从阴冷化作柔婉,笑容如水波不惊地漾开:“太后娘娘的抹额方才落在这儿了,我一时心急,便寻来了。”

她语调轻柔,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温顺,素白指尖将鬓边碎发轻巧地别至耳后,袖口却在动作间微微一垂,露出一个雕着金丝团寿纹的香荷包,正是王振前日赏赐给她的云锦所制。

宫女眼底微动,却也识趣地低头退下。

汪砚舒站在原地,目光似无意地再度扫向那扇窗。窗纸上光影微动,郕王正俯身亲吻杭令薇的额角,那一幕安静缱绻,仿佛寒夜中唯一未冻透的炭火,却烧得人心刺痛。

“下注!”她低声呢喃,唇角的笑意却仿若刀刃上的霜,寒冽锋利。她抬脚踏入风雪,丹青色的斗篷划过雪地,如一条披鳞换骨的蛇,正悄然蜕皮。

谁知方转过角,便撞上一道黑影。她下意识退了一步,抬眼竟对上一张苍白狞冷的脸。

“曹督公。”她福身低首,声音依旧清媚,眼底却飞快敛起一抹惊色。

“汪女史深夜游荡,”曹吉祥吊着细长的眼睛打量她,嗓音尖细,仿佛生锈的铜铃在冰雪中擦响,“莫不是想寻条登天的梯子?”

汪砚舒面不改色,反倒掩袖浅笑,语带恭敬却不卑不亢:“不过是想给督公送一份新春贺礼罢了。”

她抬手,向尚宫局的方向指了指。

曹吉祥目光顺势望去,眼中瞬间闪过一抹了然的冷意。他慢慢转回头,嘴角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骤然伸手掐住她下巴,骨节嶙峋的手指泛着微微青白:“你果然是个妙人,王督公没看错你。”

他那只骨瘦如枯枝的手顺着她脖颈缓缓而下,在她心口一带停住,轻轻拍了拍,笑得如一条老蛇吐信:“既如此,那就请汪女史好好斡旋。东厂……全力支持。”

雪下得更急了,风刀一般卷起瓦檐冰凌,落在汪砚舒的发丝和斗篷上,结成一地寒霜。不多时,她的身影已隐入夜幕,只余那串凌乱的脚印,逐渐被风雪吞没。

而尚宫局的灯火,仍亮着。窗内,暖香袅袅。杭令薇忽然一顿,眸光一凝,推开朱祁钰的怀抱:“窗外有人。”

朱祁钰神色一沉,手已按上剑柄,眸色如霜,却杭令薇她轻轻握住。

“无妨。”她转身从妆奁中取出一枚小巧铜镜,银光微闪,映出窗外斜角的一角雪地,其上赫然有一枚女子的鞋印,花纹精巧,正是今岁宫中新颁的云头履。

她凝视片刻,忽然淡淡一笑,扣上镜盖,指尖在朱祁钰掌心一笔一划,写了一个字:

「汪」

“她终于还是出手了,”杭令薇望着窗外风雪,语气轻淡如水,却透着一股笃定,“那就看看,汪女史下一步,打算如何落子。”

雪落如线,风鸣如弦,棋局悄然成势,杀意已起。

宫中更鼓已过三响,夜色如墨,窗棂上霜痕未化,烛影也早已熄灭。杭令薇却仍睁着眼,静静地望着帐顶的缎纱,那是一种近乎警觉的清醒,如同猎犬临敌时不敢眨眼。

枕边还残留着一缕淡淡的松木香,是朱祁钰离去前留下的气息。她缓缓翻身,将脸埋进他靠过的那一方软枕,想从中汲取一点温热。然而,那原本该带来安稳的气息,此刻却像一缕飘忽不定的烟,让人越嗅越心慌。

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冰,沉沉的,冷冷的,寒意顺着血管蔓延开来,将她一点点冻住。她抱紧了自己,像是在黑夜里拥着仅剩的信念。

忽有夜枭凄厉长鸣,仿若冥冥钟鼓,猛然一声,刺破寂静。

杭令薇终于沉入梦境。

梦雾骤起,四野翻腾如浪,她眼前一片猩红。郕王府正殿张灯结彩,红绸绕柱,宫灯如昼,朱红的地毯铺天盖地,从门内延至九曲长阶之外,宛如血脉奔流。

喜乐响起,锣鼓喧天。

她站在雾中,心跳如雷,双足却动弹不得,像是被什么死死钉在原地,连声音都被梦魇堵在喉咙里。

朱祁钰现身了。

他一身赤色衮服,肩披玉麒麟补子,步履稳重如山。九旒冕下垂着玉珠,遮住了他的眼,却遮不住他眉间那道深深的印痕——那是权与欲的印记,是挣扎与牺牲的代价。他脚下踏着喜毯,每一步都像踏在她心上。

“一拜天地——!”

司仪尖利的嗓音在耳边骤然响起,仿佛铁钩刮过心室,冷得发疼。

杭令薇想要冲过去,想要喊他,告诉他这一切是错的,是陷阱,那与他成亲的人不是她。

可她的双脚却像陷进了血色沼泽,越挣扎越沉,溅起的不是水,而是火焰一般滚烫的红泥,灼烧着她的衣袍与意志。

“二拜高堂——!”

她猛地抬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新人执手。

那盖着喜帕的新娘走出喜帐,步步生莲,簪花高耸,绣履无声,却踩在她心上声声如鼓。

就在新人交拜的那一瞬,金凤翟冠一歪,从新娘的鬓边滑落。

一缕长发垂落,喜帕被风掀起一角。一张描着斜红妆的脸赫然暴露在她面前,是汪砚舒!

那女子一抬头,唇角勾起的笑仿佛蘸了毒,眼尾挑得妖冶,活像狐魅魍魉。她在喜乐与火光中盈盈回眸,眼神直直穿透人群、红帐与梦境,落在杭令薇身上。

“你输了。”她唇瓣微动,却无声胜有声。

杭令薇一声惊呼,猛地坐起,气息紊乱,冷汗早已浸透了贴身小衣,额边发丝黏在鬓角,冰凉刺骨。她怔怔地望向窗外,只见残月如钩,挂在天际,月色惨白,仿佛一把寒刃,将床前铜镜映得一片森然冷光。

她抬手覆上脸颊,指腹所触,尽是湿漉漉的泪。那泪似不知何时落下,一滴一滴,顺着轮廓蜿蜒而下,冷得像一场醒不来的梦。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心痛如绞,仿佛整个肺腑都被那梦境中刺眼的红裹挟着,残酷地撕碎、碾压,再揉入骨血。

忽然,书案上的《资治通鉴》无风自动,哗地翻页声在寂静中骤然响起,如刀划纸帛,直刺人心。

书页定在一页,正是“玄武门之变”。

她扑过去按住那张薄薄的宣纸,指尖颤抖,下一瞬,却见自己不知何时滴落的泪珠,晕染开了纸上朱祁钰的小像,那是她悄悄临摹的一角,笔力清劲,眉眼含情。可如今她的眼泪如血一般蜿蜒而下,将他的眉眼一点点吞没。

“不会的……绝不会是这样的……”

她哑声呢喃,攥紧了胸前那枚温润的比目玉珏,她那半玉上刻着的“才子佳人,良缘天定”八个字此时格外刺眼,翡翠的棱角硌得她生疼,却也像最后一根锚,将她从崩溃边缘死死拉住。

“我既来了这里,天命就该改写。”她一字一句,咬着牙根,几乎从齿缝中逼出声来。

她记得那夜归墟幻象,那片天象交错的虚空中,星光为她铺路,命盘微启,她明明看见了那一幕,他登基为帝,昭告天下封她为皇后,亲自走下大殿扶她起身,对视时那坚定的眼神她至今无法忘却。

“我会嫁给他的。”她低声呢喃,眼底泪光闪动,近乎自我催眠一般地一遍遍重复,“我们会在一起……他是我的阿钰,我不会让任何人……抢走他。”

她抱紧那枚玉珏,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唇瓣抖得厉害,可她的眼中却浮现出一丝越来越坚定的光。

哪怕前方荆棘满地,哪怕命运执拗地试图将他们拆散,她也要以命搏命,以心换天。

帐外夜色如墨,风吹动窗棂,吹不散她眼底的执念。

她缓缓合上那页书,将那句“弑兄夺嫡”掩于墨下,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噩梦全数吐出。然后,她披衣而起,走向案前的铜烛,重新点燃火焰。

火光噗地跃起,在她眼中跳动。她静静地望着那火苗,低声道:

“若命运真要挑起风浪,那便来吧。”

“我杭令薇,不会让他一人落入风雪。”

晨光乍破,尚宫局檐角还挂着未融的冰棱,青砖地上凝着一层寒霜,似连脚步声都被冻成了回音。屋中香炉里燃着半枝沉香,淡烟袅袅,掩不住昨夜未散的冷意。

杭令薇披着水纹织金襦衫,正伏案勾阅各宫月例账簿。鹅毛笔在纸上行云流水,毫末处却忽地一顿,门外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像猫行雪地,悄无声息,却裹着一股熟悉的沉水香气,隐隐夹着麝香与血腥味,如一条油滑而阴冷的蛇悄然潜入。

“杭尚宫真是勤勉得紧。”门帘一掀,王振笑吟吟地步入,曳地蟒服在尚宫局的门槛上拖出一道雪痕,鲜红的朝靴染了点雪泥,犹如滴血。他手中绕着串珊瑚佛珠,每一颗都艳若凝脂,指间转动得极快,仿佛在掩饰一口咬不住的毒。

杭令薇起身行礼,眼角余光一闪,捕捉到他腰间一把鎏金钥匙,兵部武库司的制式钥匙,原不该出现在内侍腰间。

“瓦剌使团下月十八入京,”王振自顾自坐上首座,姿态大得仿佛这尚宫局便是他东厂分支,“按例赐宴之事由你们尚宫局操办。咱家这不惦记着皇恩浩荡,特来问问杭尚宫,有何‘独到’安排?”

他笑得和煦,眼尾却堆着三道褶皱,像藏着爬虫的皮褶,阴气森森。

杭令薇微一颔首,转身斟茶。碧茶入盏,漾起一道道波纹,她从中望见自己被拉长又碎裂的倒影。

“回督公,本官愚见,不若在麟德殿设‘百兽朝麟’屏风,命教坊司合奏《兰陵王入阵曲》,以显我大明威仪。听闻那位也先太师,最喜排场气象。”

“妙啊!”王振猛地一拍桌,金镯撞在茶盏上,溅出的茶水沾湿了杭令薇的袖口,暗红织金的罗袖上迅速洇开一朵深深的梅花痕。他笑着眯眼,忽然压低声音:“只是太后口谕,此番接待须节俭为先。那‘百兽朝麟’……只怕‘天象’太盛。”

杭令薇轻轻拂去茶渍,神色无波,语声却似秋水般利落:“本官记得,去年东厂抄没李尚书府时,正有一架紫檀雕《百兽朝麟》屏,雕工精绝,气势非凡。若督公允准调用,岂不省了国库之费?”

王振手中佛珠骤然一顿,半晌未言。他怎会不知那屏风早被他运去别院,置于内堂迎客?此刻杭令薇话里几分提点,几分试探,全打在他软肋之上。他眯起眼打量眼前的女官,却见她神色恭谨,眼神却清澈如镜,不动声色地将一枚棋子落入他掌中。

“咳咳。”王振掏出帕子掩唇干咳两声,笑着转了话头,“此事容后再议。倒是使团下榻的会同馆,咱家以为,应由你亲自去打点。”

他语调忽然一沉,语气藏刀:“杭尚宫,该劝你一句。瓦剌人可不是好伺候的主,这浑水里,若真搅出些腥风血雨来,可别叫自己也成了搁浅的鱼。”

杭令薇将茶盏轻轻搁下,淡声回道:“若本官执意要管呢?”

王振的笑意顿时绷紧,眼角的褶纹像被锋利的刀拉扯开。他缓缓起身,拈起几片雪粒在手中摩挲,忽而凑近她耳边低语,声音比落雪还冷:“那就别怪咱家亲自去杭府拜会杭昱大人,问候一下杭大人的身体。”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森然弧度:“还有……你那心尖尖上的郕王。”

杭令薇垂眸掩下眸底骤现的锋芒,指腹缓缓按在桌面,比她手中那枚比目玉珏还冷:“督公若真想拜访,本官自会着人扫榻相迎。但也请督公记得,这大明江山,从来只是陛下的,是这万民的,而不是属于你一个阉宦!还望督公以社稷为重,少行不义之举。”

王振震怒,拂袖而去,阴影却在案几上留下了狰狞的一道裂痕。

雪又落了,窗纸外风声呜咽。杭令薇缓缓坐回桌前,展开一页新账,重新蘸墨,一笔一划,却如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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