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傍晚，夜风微微，天空中似乎漂起了小雨。
苏缠从西殿的禅房出来，因熏得一身的檀香，只觉昏昏欲睡。她想，反正此时无事，不妨到西殿后面的园子转转。
西殿本来就少有人涉足，此时静谧，更显得四野一人。苏缠绕着园子走了半圈，方觉得雨丝渐大，略感疲惫。她斜靠住一块半人高的石头，石头旁，是一片无人照管的野荷塘。看着池塘中开得葳葳的荷花，不觉一怔。
苏缠想到，往日在广西桂林的家中，也曾有一个小园，也曾有这么一片荷花池。有时她与父亲在池边吃饭，或者夜晚，在池边赏荷赋诗。想到此，不禁喃喃道：“飒飒东风细雨来……”，还未吟出下句，已是眼中噙泪，哽咽难言。
突然，身后两米之外，树丛的阴影里，一个清亮的男声朗朗道：“芙蓉塘外有轻雷。”苏缠唬了一跳，赶紧转身去看，却是在身后树旁，站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子。天昏看不大清，却大概感到此人二十四五年纪，面容清隽。
苏缠不禁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此时在此处，你可知这宫中，夜晚不留男子。”男子笑了一声道：“现在是晚饭饭时，姑娘不去宫人进膳驿，却在此处，不也是很奇怪。”
苏缠点点头道：“我确实不该在此。但你是何人，为何宫门已然封禁了，你还能留驻。”
男子默然片刻，缓缓道：“我来宫中，已是三天了。”
苏缠一听此话，慌忙下跪，愧然道：“未能及时给墨然殿下行礼，奴婢万死。”
苏缠早听得，先皇于上月驾崩后，因为无子，廖后和众臣商议，迎请封地在湖北荆州的冀王进京，而恰恰，是三天前从正门乾和道入宫。入宫当日，因冀王无母，已由礼部请议，拜廖后为母，现在已是名正言顺的天子继承人。
那面前的，就应该是千里赴京的冀王，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墨然。
看着面前跪着的苏缠，墨然淡淡道：“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妃嫔宫女不许认读，为何你能背玉谿生的诗。”
妃嫔宫女不许认读，是墨朝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主要是为了防止妃嫔和宫女以文墨干预朝政。而苏缠并不在此列。
苏缠起身答道：“回殿下，奴婢以前并非宫女。因三月前广西平叛，奴婢是起获的罪臣之女，由刑部和内务府议定后，充入宫中。现仍是罪人之身。”
墨然正待要问什么，只见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绕着荷塘边的小径跑过来，躬身行了一个礼道：“殿下，廖后有旨，请殿下前往香慈宫用膳。”
墨然看了苏缠一眼，他还未知道她的名字。但也只能一声不响，大步离开。小太监慌慌张张跟在后面。
苏缠也正是要回香慈宫。等她出了园子，冀王的马车已经起步，隆隆的声音回荡在长长的甬道中，正是“芙蓉塘外有轻雷”。
待苏缠去进膳驿用完晚饭，回到香慈宫偏殿的宿处，秦嬷嬷已经侍奉廖后用过晚膳，赶紧过来找苏缠。
秦嬷嬷看到她眯着眼笑说：“在佛祖面前可是许过愿了？”
苏缠躬身行了一个礼，恭敬道：“回嬷嬷，一切都按您的吩咐，在佛祖前敬了香，祷告一个时辰，同时把廖后的许愿辞烧成了灰末。”
秦嬷嬷道：“我就知道你办事妥帖。这件事了了，回头我会回禀廖后。这会子他们几个人，都在东阁说话，廖后说想不起来一个事情，要你过去答话呢。”
苏缠应了声，赶紧跟着秦嬷嬷来到东阁。甫一进门，只见东阁正中摆了一个偌大的茶桌，桌上放了茶壶，杯子，和各色点心。廖后坐在正中，两旁分列着冀王，燕王和廖首辅。
那廖首辅是廖后的哥哥，因先帝驾崩，琐事繁多需要共商，这几日倒也常来宫中走动。
冀王正是刚刚在园子里见过的墨然。
墨然看到苏缠，不由得一愣，略不自在。燕王墨尘倒是一脸笑意看着她，对廖后道：“想必这就是刚说到的宫女了。果然娟丽秀逸，灵气逼人。”
廖后看了看墨尘，冲苏缠颔首一笑。苏缠躬身行了个礼，道：“奴婢给皇后请安，给各位王爷、首辅大人请安。”
廖后点点头：“起来吧。叫你过来，是因为有一事，我们正商议，颇有不决。现同你问问情况。”
苏缠道：“是，皇后娘娘。”
廖后道：“目下，广西又不太平了，还是在桂林一带。朝臣们有的主安抚，有的主征讨。你是广西过来的，我记得第一次问你话时，你曾提到，广西宜抚不宜平，这怎么讲。”
苏缠脸色微红，严肃道：“奴婢罪臣之女，目下戴罪服侍皇后于深宫，已是感天地好生之德，实在不敢在皇后娘娘和王爷、首辅大人面前妄议政事。”
廖后笑道：“你一个十七岁的小丫头，能妄议什么政事。不过因为你了解情况，问你一两句罢了。”
廖首辅也正色道：“但讲无妨，不可再推脱。”
苏缠环视一遍众人，只能娓娓说道：“兵法有云：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故而，征讨不适合于广西之乱。广西之乱，乱在洪涝。因洪涝而致粮食缺收，赋税维持不变，最终民无生路，导致民反。民是良民，国是一国。我们本就是同根共生之人，何来生死较量和正邪之争。何况，就算讨伐平乱，如果一味谴责处罚，民心不能安宁，就会像现在一样，因民心不服而再反。”
苏缠顿了顿，继续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调整广西洪涝之地的赋税之法，消弭民众怨气。赈灾安抚，抚慰当地民心。然后宽恩待民，对于自愿请降的乱民，要适量既往不咎，允许其回归本来生活。至于个别为首作乱的贼人，宜擒拿伏法。”
苏缠说完，屋内鸦雀无声。
廖后望了望众人，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笑道：“冀王，你怎么看？首辅大人，你觉得如何？”
冀王眼中一丝赞许之色，被他克制在眼底，只朗声说道：“我觉得对策很好。只是此事宜早不宜迟，当快做安排。”
廖首辅点头道：“目今先帝刚刚驾崩，这样部署，倒是较合时宜。明日内阁会议，在议定新帝登基等诸般事宜之后，就召集兵部、户部人等一起安排此事。”
廖后道：“嗯。议定后，直接跟冀王说就行了。需物色一个稳妥的人去行安抚之事。”
转头看到苏缠和秦嬷嬷仍侍立门首，吩咐道：“你们下去吧。秦嬷嬷，以后苏缠随侍我身边，禅房交给她打理。”
秦嬷嬷和苏缠唱了一个喏，下去了。
燕王墨尘此时笑道：“没想到皇后娘娘宫中有这等奇女子，真是宝地养人，钟灵毓秀。”
廖后道：“你又在这里没大没小。你的燕王妃不也是出身诗书世家么，倒在我这里说嘴。”
燕王道：“确实。我只是想着冀王妃新殁，看到不错的女子，替冀王留意着。”
廖后眼中闪过一丝寒意：“你自做好自己的事。教导京畿官吏做好京城的防卫部署，其他，不消你操心。”
墨然的眼底略有不悦。“冀王妃新殁”几个字，勾起他心底的痛，和无名的恐惧。
墨然当然记得，二十天前，廖后一道旨意传至荆州，要他极速进京，并附口头密旨——赐死冀王妃祁氏。
墨然内心震动，却只能告诉祁氏实情。就在他要拒绝进京，放弃皇位继承人人选时，下人告诉他，祁氏在房中自缢身亡了。
祁氏的遗书中只有一句话：我若不死，你必被诛，此生勿念。
墨然十八岁迎娶祁氏，那时，她是兵部尚书之女，长他三岁。
六年来，祁氏一直像姐姐一样照顾他，陪伴他，虽无太多儿女私情，却也亲如家人。
祁氏没有错，错在她是祁尚书之女，祁尚书与廖首辅是十多年的仇敌。虽然祁尚书已离世，廖皇后和廖首辅，是断然不能接受祁氏成为未来皇后。
生在帝王之家，墨然早就接受了这种冷漠。
生生死死，权力争夺，敌我之分，纵然不愿意，也是生来就在这场较量中。
墨然知道，如果自己不接受这种命运，那就是抗旨。所以他日夜兼程，从荆州赶到京城。
墨然不知道是怎么从香慈宫回到了自己的长泰宫，耳中却一直回荡着一句话。
对，就是那个宫女，廖后叫她苏缠。
他此时已经知道了她的名字。
墨然回味她说的那句话：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是的，此时已经别无选择。
面对天下，面对死去的冀王妃，面对独断的廖首辅和一心想要掌控他的廖后，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墨然，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如果说墨然踏上赶赴京城之路的那一天，是全新的开始，那么此时的他，已经决定——要么汲汲于生，要么汲汲于死。
且试看，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