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虽然在医院住了20年，但是她的东西并不多，都是一些日常用品。
至于照顾宋雪的护工机器人，林川带回去也没什么用了，便无偿捐给医院。
只有一件东西引起了林川的好奇，是一枚小小的存储卡。好像从来都没见过这个东西，林川不解地拿了起来，问道：“这是？”
医生茫然地摇摇头，表示不知道。林川看向护工机器人，她天天陪着妈妈，总该知道吧。
护工机器人答道：“是夫人之前让我帮忙拍的。”
林川微微皱眉：“拍什么？”
“是一段录像，她说有些话想跟你说。”
心头一颤。
不知道为什么，林川闻言，首先是好奇，妈妈有什么话要通过这么麻烦的方式传达给他呢？但，这股好奇仅存在了极短暂的时间，便被莫名滋生的恐惧感占据。
他在害怕些什么？他也不知道。
也许，就是对未知的一种恐惧。他不知道妈妈到底会跟他说什么，因为不知道，所以害怕。
他本来可以立刻通过智能终端查看卡里的内容，但他没有。他似乎就是故意在拖延这个时间。尽管，这张卡里的内容，可能是妈妈最后想对他说的话。
这段时间，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把自己所有的理智和感情都屏蔽了，只是麻木地执行工作上的任务。他已经不想再去期望、再去失望，也不想再去爱、再去恨。
所以，他今天才能如此平静地面对妈妈的遗物，却唯独无法面对妈妈的遗言。
他回到家里，把妈妈其它的遗物都归置好，只剩下这枚存储卡了。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处置，于是直接扔到一边，忙别的去了。
直到晚上洗完澡，他在床上坐下，眼睛再次落到这张小小的存储卡上。
要不，直接扔了吧。
不管妈妈想要对他说什么，妈妈都不可能再回来了。就算知道了，又如何？也许只会徒增悲伤。
这么想着，林川将存储卡攥在手里，只要稍稍用力，这张卡就会被他捏碎。或者，只要他站起来，就能直接将卡扔进垃圾桶里。
就这么简单的事，可是他却始终下不去手。
他在犹豫什么？他问自己，或者说，你在害怕什么？
他没什么可害怕。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敢面对？
林川深呼吸一口气，将存储卡插入智能终端，全息影像上出现了妈妈的画面。她就像平时一样，躺在病床上。她似乎专程给自己收拾了一下，看上去比平时气色都要好一些。
尽管做好了准备，此刻再次看到妈妈，林川还是鼻腔一酸，眼底滚烫。
“小川，当你看到这条视频，妈妈估计已经不在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以什么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但我已经感觉自己快要走到尽头了。这种感情，很清晰、很强烈。但我不害怕。”
“小川，这些年，妈妈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妈妈没法照顾你，反而要你照顾妈妈。这些年，真的辛苦你了。我总是很担心，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了，那么只剩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呢？我知道你一直都在寻找办法，想要治好我，想要让我再站起来。最重要的是，我们都知道，确实有这么一种办法。”
“说实在，我曾经也期待过，只要能够站起来，只要能够再像以前那样陪在你身边，就算是以机器人的方式，我也可以接受。”
“但是，这些年，我终日躺在床上，我以前从来没有像这样去感受过时间，去感受过生命。时间被拉得好长好长，每一天都像一辈子这么漫长。我每天都会想很多很多，对于自己能够再站起来的憧憬和期待，也慢慢被时间给抹淡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变得消极了，我好像不那么渴望大脑移植术的出现了。”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一种怎么的技术，你爸爸从来都没有讲过。但是我却看着他从接手这个项目后，就变得越来越焦虑和烦躁。我总是觉得，这项技术，似乎有一股邪恶的力量。而最重要的是，我觉得，我的生命已经足够漫长了。如果有朝一日，我真的变成了机器人，不会生病、不会变老，也不会死去，这样的生命到底还值不值得期待。这样，还算是生命吗？”
“我可以坦然地走向终点。只是，小川，我放心不下你。”说到这里，宋雪突然嘴角轻轻上扬，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容，“好在，你的身边，也出现了可以陪伴你的人。”
“念念真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女孩。虽然我不知道她发生什么事，为什么会变成机器人。”
林川猛然吸了一口气，妈妈竟然知道！妈妈竟然知道那个机器人就是陈念恩！
“我当时发现她是念念的时候，也挺惊讶的。既是心疼她的遭遇，也是惊讶大脑移植术这种神奇的技术竟然真的存在。更让我惊讶的是，念念变成机器人后，跟她原本的性情，简直一模一样。明明样子不同，却一眼就认得出。”
“如果这件事发生得再早一点，我也许会很开心自己看到希望。不过现在我只是觉得，没必要了。有她陪着你就够了。”
“不出意外的话，她可以陪你一辈子，但你却无法陪她一辈子。所以，小川，你一定要好好对她，知道吗？”
“很多很多的话，妈妈想跟你说很久了。但每次看你来，都不像想要聊天的样子，妈妈也就不好说了。这段时间，念念陪我聊了很多，我很开心，很开心在生命最后的时光，还能认识她。妈妈不知道自己到底会哪一天离开，趁着我还有精神的时候，以这种方式将我最后想跟你说的话录下来吧。”
“再见了，小川。”
宋雪消失了，而林川早已经泪流满面。
“妈妈……”他低低地唤道，心底的恐惧却慢慢具象化，他发现自己似乎搞错了什么。当天，陈念恩说，是妈妈自己不想坚持下去了。
但他不相信。
心底的恐惧蔓延，像一张大网将他紧紧包裹。他现在好像亲手砸碎了一件非常非常珍贵的艺术品，看着满地的碎渣，想要捡起来重新拼接好，却又无从下手。
尽管已经很晚很晚了，林川却想都没想，立刻跟医院联系。
医院的值班人员：“喂，您好，这里是铁市中心医院。”
“你好，我是你们这里曾经一个病人宋雪的家属，林川。我想要宋雪去世当天的病房监控。”
医院的值班人员：“？”
“现在就要吗？”
“对，现在就要。”
值班人员努力按住想要骂人的心，说：“请你稍等一下，我向上级转告您的需求，稍后会将监控视频发送到您的智能终端上。”
医院确实每间病房都有监控录像，对于这种非正常死亡的病人，更是会保留他们病房的监控录像，防止家属追究，到时好厘清责任。
所以，监控视频是有的。只是，这个叫宋雪的病人，都离开好一段时间了，怎么家属现在才想起要监控视频呢？该不会出了什么幺蛾子吧？
但是她不敢怠慢，立刻给上级反映情况。申请很快就批复下来，宋雪去世当天的监控视频也发到了林川的智能终端上，林川立刻点开。
他看清楚了，当天病房的呼吸机接口突然松开，陈念恩想要接上的时候，被宋雪口头上制止了。陈念恩仅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接口接了上去，但是宋雪却离开了。
妈妈最后对陈念恩说得话，也清楚地传到他的耳朵。
“这样的生活，我不想再坚持了。”
“小川最憎恨机器人。可是，他却想把我变成机器人……”
这些话和刚才妈妈留给他的存储卡里的话混杂在一起，真相在此刻变得清晰。
妈妈其实已经感觉到她的身体情况越来越差，她也已经失去了生存的意志，所以她才会提前给他录好遗言。因为她就是担心，自己会走得太过匆忙，担心自己来不及给他留下一句话。
陈念恩出现在病房那天，只是恰逢呼吸机的接口松动，让妈妈本就已经虚弱的身体承若不住最后一根稻草。
所以……林川呼吸变得紊乱，身体颤抖起来，陈念恩没有骗他。她真的没有伤害妈妈。一切，都只是意外。
这段时间被他包裹起来的心，终于再一次疼痛起来。
是他错怪了陈念恩，他还差点杀了她！
“念念……”林川咬着牙喊着陈念恩的名字，“你在哪里？你现在到底在哪里？”
这一刻，他很想很想找到陈念恩，却不是因为秦天的命令。这个念头比此前的任何一天都还要强烈，他想要找到陈念恩，他想要陈念恩回来！
“叮——”林川的智能终端想起，提醒他收到一条讯息。
林川只是下意识地抬起手腕，看向终端，却在看清楚讯息发送人的那一刻，心脏几乎停顿。
陈念恩。
是陈念恩发来的讯息。
她听到他的呼唤了？
他重新燃起了希望，点开了讯息。陈念恩的全息影像出现在黑夜中，但是样子却不是她变成机器人后的样子，而是她还是人类时的样子，是他们刚认识时的那个样子。
一瞬间，林川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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