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馆中,禹之鼎正对着一卷空白画纸发呆。
却没想到忽然走进来一个穿着西洋衣裙的女子,惊得他从位置上一跃而起。
“姑娘是来找我的吗?”禹之鼎走到那女子面前,“不知姑娘来如意馆是为了参观?还是为了讨画?”
“我早就听说画师禹之鼎年纪轻轻、功底却深。”那女子莞尔一笑,“就是不晓得你有无胆识为我作画?”
“胆识?”禹之鼎上下打量着眼前人,“姑娘尚且敢在天下女子之中特立独行,我又如何不敢为姑娘你画像?”
“大清马上得天下,我是满清八大贵族当中的第一望族瓜尔佳氏的后人之一,费英东是我的曾祖父,图赖是我的祖父,我名叫:云辞。”
“用汉话来叫,就是:官云辞。所以——”那女子一笑,“我阿玛朴尔普说定是没有哪个汉人官僚敢叫儿子娶我,因为那些人都忌讳:官运辞。”
“官氏?我是汉人,但我喜欢你的名字。”禹之鼎毫不隐瞒,“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意境多好。就像你一样,飒爽独行,不流世俗。”
“你可千万别在明珠面前提到李白这个人和李白的诗。我听阿玛朴尔普说,曾经有个算命术士从李白的诗句里,断章取义拎出一句话来,诅咒纳兰容若活不过三十岁,气得明珠秘密将那算命术士给处死了。”
“那句‘江城五月落梅花,人生三十终抱憾’吗?”禹之鼎问,“容若自己也知道这事儿,但是他不信。不信则无,我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官云辞来到画案面前,转了转一只画笔,无奈道:
“我阿玛说:‘将来我的女儿是要嫁入明珠家去的,门当户对。’ ”
“我说我不要,我喜欢的不是纳兰公子那样的温润之人,而是汉人里面的、有真本事的男子。只要对方有一技之长,一生只娶我一人,无论贫富贵贱我愿意嫁。”
“诶?”禹之鼎眨了眨眼睛,“你不知道容若还未到娶妻的年纪,上明府去提亲的人都快踏破门槛了吗?”
“知道,但是我总不能让纳兰公子左右为难吧?”
“怎么会呢?”禹之鼎风轻云淡地一笑,“你只是一个女子,怎么会叫他为难?”
“我父亲朴尔普,可是光禄大夫少保,一等公,纳兰公子是皇帝身边的陪臣,他在宫中的一举一动,全在我父亲的督管之下。还有呢,你别看鳌拜现在得势,等到鳌拜倒台之后,索额图必定会担任内大臣,皇帝身边的侍卫也是归内大臣管的,索额图向来跟明珠不和,难保索额图不会因为跟明珠之间的私人恩怨、而处处针对纳兰公子。”
“所以,我怎么能让纳兰公子娶我呢?”她摇了摇头,“我可不想他因为我而被夹在权力的缝隙之中,无法呼吸。”
禹之鼎赞许道:“云辞,我没有想到你是一个如此明事理、如此为容若着想的女子。”
“我是满人女子,不懂得汉人女子的似水温柔,即便是日后嫁给纳兰公子,也给不了他万千风情和笔下词境。”
官云辞颇有自知之明。
“因此,为了我自己好、也为了纳兰公子好,我就常常外出走动,寻思着有没有——”
“有没有合适的、爱你也为你所爱的汉人男子?”
禹之鼎接着她的话道。
“也……可以这么说吧!”
感受到自己的心思已经被对方看穿,官云辞应道。
“那我可要把你的画像画好、好的让你无法挑剔才行。”
“哦?我拭目以待。”
让官云辞到正对面坐好之后,禹之鼎就铺陈纸笔,一边观察她、一边认真描绘她。
——这是我成为画师以来,前所未有的挑战。
——这是宫廷之中,前所未有的人物画类型。
他在心中拼命暗示自己。
西洋的服饰真是大胆啊!
一条束紧细腰的白色长裙,袒露双肩;上半身的紧身胸衣上,层层叠加着夸张的大型花朵,五颜六色,生动如真,透着跟旗袍截然不同的美感。
即便是坐着,下半身的衬裙也没有变形。究竟是有什么东西,把衬裙撑出了形状来呢?裙底的荷叶边也甚是好看。
啊……那半露的尖头鞋子是什么?
是大清女子从未有谁穿过之物吧?可是,跟这套衣裙真的很搭。
画着画着,怎么就笑了呢?
禹之鼎搁笔,呆看着官云辞。
“禹画师,你在笑什么?”
“唔,我在笑朝廷官僚都是头戴顶戴花翎,为什么云辞姑娘你的发型上面别了一个——粘了两根羽毛的小礼帽?”
“西洋流行这个!特别是西洋皇室的公主们,她们戴天鹅绒做的礼帽,上面的装饰品可多了,不像我们大清的女子,只会镶嵌珠翠和乱插步摇。”
“还是女子的花样多。”禹之鼎想起来了,“之前皇上得了一瓶香水,只敢闻不敢用在身上,怕惹身边人笑话。”
“你要吗?”
“要什么?”
“香水。”
“这个……”
“我有。”云辞不给他斟酌的余地,“西洋的男子,流行喷那个。”
*
纳兰容若走进如意馆。
见禹之鼎像是沉浸在什么美好的回忆之中、不愿走出一般,单手托腮,神往情入,呆坐如像。
容若拍了拍挚友的肩膀,好奇问:“方才那位拿着一卷画轴、高高兴兴地出去的姑娘是谁呀?”
禹之鼎回过神来,兴奋直言道:“原本是你的未婚妻,现在是我的心上人。”
这话倒是把容若听笑了,嫁娶之事,还早着呢。
“你怎么也跟曹寅一样,爱拿我开玩笑?”
“好,我不跟你开玩笑。”禹之鼎请了容若去茶桌那边坐下,“倒是想问你一个正经问题——”
容若不介意:“你问吧。”
“容若,你想过自己要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吗?”
“我有一位表妹,叫做惠儿。不久,她就要到京师明府的别院来住。小时候我跟她有过数面之缘,也不知道如今彼此都已经长大,是否会变得陌生不惜?”
“青梅竹马的人儿?”
“算是。”
“不说我了。”容若看着挚友,“方才那位姑娘手中的画,莫不是你当场作的?你为她画了什么?”
“你怎知她不是来向我讨既存的画作?”
“女为悦己者容,她今日是盛装而来,所以我猜她是主动邂逅你。”
“那你说我是什么反应?”
“你应当是:开始觉得她那一身西洋衣裙新鲜,接着又被她的个性吸引,到最后,就答应为她作画、并且沦陷于她了。”
“什么都瞒不过你。”禹之鼎一把握住容若的手,“我,好像真的被那样的有情有义的女子征服了。”
“有情有义?你是指她在背后悄悄相助过你吗?”
“她相助的人不是我,是容若你。”
“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她,我连她的出身和名字都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帮我?”
“你可以叫她官氏,把她的名字‘云辞’留给我叫。”
“啊?”
“她是个好姑娘,一心都是为你好的,今日我不便多说,以后你就知道了。”
“哦。”
“她说:‘嫁谁都不能嫁给纳兰公子。’ ”
“唔。”
“她还说:‘万千风情和笔下词境,纳兰公子所爱,都是我所不能给。’ ”
“禹兄,嫁娶之事,本就讲究投缘。既然官氏通透,你对她又有好感,那你就在日后娶了她,好好待她。”
“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禹之鼎向容若一点头,“即便是以后她阿玛要让她嫁给你,我也会站出来誓死反对。”
容若执茶道:“禹兄真性情,容若以这杯茶相敬。”
禹之鼎同样执茶对饮,道:
“你说的无错,感情之事,合则来、不合则去。”
“容若,我亦是盼着:等你到了娶妻的年纪,千万不可顺听父母之命,娶了非真爱之人,勉强了自己。”
*
瓜尔佳府邸。
积雪覆盖了庭院,朴尔普正坐在屋内烤火。
女儿云辞一日未归,急的夫人不思饭食,他这个一家之主自然也是不爽快。
见一个手下慌慌张张进来,欲言又止,朴尔普冷道:“如今我还有什么话是听不得的?只管挑了最要紧的来说!”
手下硬着头皮回话道:“云辞格格穿着西洋服饰,跑去如意馆找画师禹之鼎画像。”
朴尔普向来不喜欢汉人,气得差点一脚踢翻火盆。
“老爷息怒啊!”站在一旁的管家劝道。
“云辞格格那般打扮虽是离谱了些,八大贵族的格格里面没有见过像她那样的,但是这才叫做个性,没准……纳兰公子一看画像,就喜欢上了呢?”
平了平心情,朴尔普问:“如今那幅画在何处?”
手下道:“被云辞格格像是珍宝一般地带回府上了。”
朴尔普“哼”了一声,连着训斥女儿和画师道:“云辞倒是记得回来,禹之鼎倒是没有将画私藏私品。”
手下壮着胆子道:“恕属下直言,难保禹画师不会记得云辞格格美貌,而悄悄再画再品啊!”
“简直荒唐。”朴尔普一拍桌子,“这事要是传出去,我瓜尔佳氏一族的脸面,算是被云辞给丢尽了!”
“老爷!”管家小心翼翼提醒道,“格格不懂事、被西洋服饰和西洋玩意儿迷了心窍也就罢了,关键是禹画师自己也不知道检点、对请画之人来者不拒,可要叫人去教训教训他?”
“你敢叫人动他?你怕不是活腻了吧!”朴尔普对管家一瞪,“禹之鼎如今是皇上的御用画师,说白了就是皇上的人,谁都动不得他。”
“属下愚钝,请了老爷的意思:要是禹之鼎不是个出身普通的汉人,而是个家势跟瓜尔佳氏一族不相上下的满人,得了云辞格格好感,您可以愿意让他入府为婿?”
朴尔普当机立断地一摇头,道:
“儿女婚姻,从来都是一场政治交易。包括皇帝和赫舍里皇后之间,也是如此。所以,不管禹之鼎是谁、出身如何,我都不会让云辞嫁给他。”
“我心中认可的贤婿——”朴尔普强调道,“从头到尾,都只有明珠的公子纳兰容若一人。”
*
明府。
明珠走进容若的房间,不等容若问安,就直接将一盆冷水浇在了桌面的水仙花盆中,直到水满流淌一桌,也未见停止。
见一向惜花的儿子没有制止,明珠有意道:“水满则溢,人骄则败。”
容若应了一声:“是。”
然后引阿玛到窗边的双人榻坐下。
他拿出了自己收集的叶尖雪水和搜集来的上好茶叶,与阿玛一同围炉煮茶。
明珠道:“你打着心底里明白,阿玛方才的浇花举动,指的是鳌拜之事。所以你晓得用煮茶来回应,你的意思是:‘煮茶者,择善而为;饮茶者,冷暖自知。应对当下时局,莫不如先静观其变,再伺机而动。’阿玛清楚的很。”
容若递上一杯香茗:“儿的心思,从来都瞒不过阿玛。”
“太皇太后给了我一个任务,叫我从八旗子弟之中挑选出强壮有力的年轻之辈,陪伴皇上练武。你说这这份差事我是接、还是不接好?她给了我三日的考虑时间。”
“外养能人,内养勇士,内外合力,必擒鳌拜。儿觉得是好事,阿玛该接。”
“你可知道,太皇太后为什么愿意把这件差事交给我去办?”
“儿知道:纳兰家的先辈曾在睿亲王多尔衮手下做事,但并未作恶,只是因为在先帝清算多尔衮的旧账之时受到牵连,才遭遇并算。如今阿玛恢复爵位,奉旨入宫,臣列君前,少不得太皇太后的暗助,所以阿玛在斟酌:是不是到了向太皇太后报恩之时。”
“那你说,阿玛该不该为扳倒鳌拜之事出力?”
“阿玛不必顾及儿的安危,儿会自作周全。”
“你都明白?”
“是。”
容若双手握着茶杯道:
“太皇太后让阿玛挑选精干的八旗子弟,是为了相助皇帝出其不意地智擒鳌拜。而鳌拜一除,四大辅政大臣当中:索尼已死,苏克萨哈被杀,活着的遏必隆也一定会被革职查办。到时候,阿玛的政敌索额图必然上位。”
“索额图若任内大臣,照着他的性情,绝对不放过在他手下、归他所管的君侧陪臣:明珠之子纳兰容若。所以阿玛为难:难在是否应当打破当前局面,难在是否应当让儿子活的自在一些。”
“唉!”明珠一叹,“容若你就是太过聪慧,慧极必伤啊!”
“索额图是皇上嫡妻赫舍里皇后的亲伯父,所以他必定是站在皇上那一边,要帮着皇上除掉鳌拜的。所以阿玛您不能不向皇上表态,既然太皇太后给了阿玛您一个立功的机会,就要抱着‘只求功成、不可败走’的心态来面对才是。”
“你为什么不多顾着一些你自己?”明珠心疼地看着儿子,“阿玛跟索额图相争相斗,没准是一辈子的事情。阿玛不想你受到索额图的欺压啊!”
“请阿玛放心。儿相信皇上、相信阿玛、也相信上天,即便索额图有意针对于儿,儿也定会机智化解,不给任何人添扰。”
明珠拍了拍儿子的手背,千言万语,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
窗外,落雪纷纷,如盐似絮。
房中,茶香沁鼻,宜人心境。
想到儿子素来畏寒,明珠就吩咐了下人:
“去给公子拿一件锦缎披风过来。”
等到下人取了锦缎披风回来,明珠亲自为儿子添了衣。
“阿玛听说,你平日写词之时,常握着装满了热茶的杯子来温暖双手。”
“是。儿怕铜手炉烫坏笺纸、染尘衣袖,故而不用。”
明珠笑道:“不懂你的性情之人,就会说你挑剔不知福,天底下多少穷苦百姓,想用铜手炉还用不上。”
容若温声道:“茶情跟暖炭,瓷杯跟铜炉,素香心跟烟火味,玲珑意跟成型器,总归是不同的。”
明珠指向未收拾的桌面,道:
“你曾为这盆水仙花写词,如今阿玛觉得它们已经不适合再陪伴你了,叫人把水仙撤去、换了寒梅盆栽来养如何?”
聪慧如容若,一下子明白了明珠的意思:
水仙花花开易谢,不如梅花生命力顽强。人生苦短,韶华易逝,花草相伴无益,还不如搁着四季不移的栽种之木耐看。
于是,他应道:“好,儿听从阿玛的话。”
明珠离开之时,叫容若不必起身相送。
同时,明珠想到:
今日自己在容若面前提及太皇太后,容若是个心思细腻的孩子,知道纳兰家跟太皇太后的旧好——摄政王多尔衮脱离不了关系,没准会往更深处去想也未可知。
这么说来,自己娶了多尔衮的兄长阿济格之女为妻,容若该叫:
阿济格一声“外公”,多尔衮一声“祖王父”才对。
——冥冥之中,一切都是天意啊!
明珠在心中感慨。
明珠折返,慈爱地提醒了容若一句话:
“儿啊,记着:千万不要去探寻多尔衮的死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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