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坐在养心殿外的菩提树下,头顶有一轮圆月,落雪纷纷可见。
总管大太监顾问行伺候在一边,此刻,大抵是只有他才了解玄烨的烦闷心情。
“万岁爷,您听奴才一句劝,太皇太后虽然没有明确表态,但是纳兰公子的生日您怕是去不得啊!您的心意全在那119颗14瓣的金刚菩提子手串上,奴才代您去送就是。”
“就因为朕是皇上,捧场一次臣子的生日就等于偏宠?”
“怕是万岁爷您这一出现在纳兰公子的生日宴上,于成龙就能把明珠父子往死里弹劾,也能骂上您几句偏私和昏庸。”
“有些廉吏可恨,就可恨在只会‘自以为是’和‘自以为清’,偏偏那些人又能给朝野和百姓留下深刻印象,朕对那些人杀之革之,都会遭天下人口舌。”
玄烨捡起一颗菩提子,话锋一转,“但是朕不怕,不怕试错去任用明珠举荐的治水能人靳辅,也不怕给于成龙一次大惩。朕就要叫满朝上下看看,‘整顿吏治’四个字,朕到底是无心之说,还是用心之行!”
“万岁爷说话的样子威风凛凛,真该叫纳兰公子看见。”
“明天,你就把朕的警告带到于成龙面前,叫他自己掂量掂量是否知进退。”
“请万岁爷的意思,是您根据纳兰公子所言的话,推论出的‘于成龙三大不是’吗?眼高手低、心胸狭隘、轻重不分。”
“不错。纳兰慈悲,算是给足了于成龙余地和颜面。要是于成龙愚钝,还敢不做罢休,那就休怪朕亲政之后拿他来做个‘整顿吏治’的先例,该处死处死,该革职革职,该下调下调……看他自己不识趣到哪一步!”
*
距离自己的生日还有一天,容若遣了人去把明珠举荐的“治水能人”靳辅请来明府。
正门客厅内,容若握着一盏茶,静心等候。
桌面上摆着一瓶玉兰插花,芬芳宜人。
一花一人,一心一待,一静一如常,仅此而已。明府上下,不设任何台场戏局、更无任何张灯结彩的奢侈布置,就跟是纳兰公子的生日,前前后后也不过是寻常的一天一样。
“奴才靳辅,请纳兰公子安好!”
“请坐。”容若礼道,“皇上重视漕运河运,要紧的是保证京师的粮草能够顺利输送到南方,至于皇上在南方有何雄才大略,这个不必我说,你是阿玛的幕僚,必定是懂得阿玛的立场就是支持皇上。”
靳辅道:“奴才不敢辜负明珠大人举荐,深知皇上忌惮三藩已久,必将有所行动,若是奴才治水有功,保证了前线的漕运,那就是脚踏实地为皇上尽忠、为明珠大人效力啊!”
“靳辅大人,你是个聪明人。”容若提醒道,“须记着:治水通河,不仅仅是为皇上分忧,也是为天下的百姓立命。水牵系国家安危、粮事关天下安定,这份差事不是一年两年能办出成效的,会耗费五年十年也未可知,你要能在任上熬得下去。不管碰见什么难题,都不要忘记你身后有天子、有纳兰家做后盾。”
“是!”
“皇上重视治水,不是显摆自己亲政后的丰功伟绩,而是真正的心装苍生,所以你在治水的过程中,切不可以为功绩为名声而行,应该把‘为民办事、为天安民’八个字落到实处。”
“奴才记下了!”
容若喝了口茶,继续道:“有个人,我本不想提,但为了阿玛,还是想听听你对他的看法,你直说吧——”
“长公子是指于成龙吗?”
“直说无妨。”
“奴才一直靠自己的本事当官当差,虽追随在明党之下,但也牢记明珠大人的原话:冷暖相依之团可抱,枉法遭损之事不为。所以奴才身上没有什么污点或是把柄落入于成龙手中。”
“我听阿玛说,于成龙在治水上有自己的见解,跟靳辅大人你背道而驰,这里面的事关时局的厉害关系,你说给我听。”
“是。如长公子所说,河关民、民关天下,这里面涉及到的建筑、民生、国饷皆是事关重大,于成龙非是擅长于此之人,要是让他去治水通河,怕是大清的国计民生会倒退二十年啊!”
“靳辅大人是否想过一点?”容若问,“不会的事情可以学,于成龙要是学会了治水的门道,你又该如何应对?”
“请长公子明示。”
“阿玛举荐你,是为大清举贤;我暗示皇上反思于成龙,是为国不可有‘至清拣名’之吏。所以纳兰父子不怕被人议论公私,即便是后期于成龙真的懂了怎么治水,那靳辅大人你也得看清楚了:是他于成龙的造化,还是为了傲骨而傲骨。”
靳辅离座,谢容若道:
“听长公子一席话,奴才如醍醐灌顶。”
“至清拣名,意思就是说:所谓的两袖清风,为的是自己的万众敬仰之名,而非刚阿不屈之名;一切的不流合污不过是刻意清高,一切的勤俭廉洁不过是愤世嫉俗,一切的直言敢谏不过是自我高光……于成龙为了给自己长脸、就想方设法打别人的脸,那可是为官的大忌。”
容若起身送客。
至明府外面的阶梯上,容若别道:“靳辅大人,此程赴任,精进、施才、保重。”
靳辅反握着容若的手,含泪感动道:“多谢明珠大人,多谢长公子。奴才粉身碎骨,报国治水,至死无憾!”
*
容若转身入府时,听见了一声细小但是……似乎只有自己才听得到和听得清的声音:“纳兰公子。”
“宛卿。”
软被拨香玉盏碎,洪崖却错耳边音。
沉睡但失素雕佩,苏醒对月近小楹。
相思来时未有期,谁与辟寒教驻停。
皑皑深雪见玉蝉,渌水归梦付融诺。【注1】
容若带着油然而生的诗意,不管下人们的阻拦,只打了一把挡雪伞就去寻了沈宛。
惠儿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好久,才平复心情。
她对下人们道:“公子外出的事,先不要告知老爷和夫人。即便是公子回来晚了,也只能用‘公子的文友来找、公子应了约’去给老爷和夫人回话,明白了吗?”
在下人们的回应声中,惠儿用手帕揉着眼睛走回了房间。
——为什么,这么难过?
——这眼泪到底是为谁的流的?为表兄的温润执着而心疼,还是为沈宛的肆无忌惮而恼恨?
容若跟沈宛一起撑着伞,走在长长的街道上。
“宛卿,为什么来见我?”
“我来报答公子的凤梨之请。”
“好吃吗?”
——不,正常人的反应应该是:不客气或者不用谢。
——公子的意思,到底是问口感:“凤梨的味道如何?”还是问状态:“凤梨还好不好、能不能吃?”
沈宛觉得自己懵了,公子的脸倒是一如既往的耐看。
那张耐看的脸,还在微笑着等待一个答案。
沈宛只感觉:我要是答错了或是理解偏了,那就太丢人了!就算是公子不怪,我也莫名其妙地觉得对不起他、对不起那只凤梨,这是怎么回事?
于是,沈宛就豁出去一答:“第一次砍,第一次吃,难以对公子描述感觉。”
得到的回应是,公子温文尔雅,邀请道:“下次一起吃。”
——容若太令人安心了。
沈宛心里只剩下这样的想法。
他不管遇见什么诧异的事、听见什么夸张的话,都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起伏。
其实在沈宛心里,还是很盼着容若在听见“砍”字时,能够有普通人的反应的:尖叫或是呆然,兴奋或是数落,不解或是共感……只要容若能不那么像个“观赏品”一般就好。
“宛卿,你瞧得出来我病着吗?”
“不十分瞧的出,公子掩饰的好。”
“你为什么要砍凤梨?”
容若那副“慢半拍、后知后觉”的可爱模样,瞬间把沈宛惹笑了。
“因为你没教我怎么吃。”
“那……你砍了以后呢?”
“照着公子的逻辑和反应,我不会答。”
两人竟一起笑了起来,笑了好久。
一方,是试图做个普通人的贵公子;另一方,是百计观察贵公子内心活动的奇女子。
这应和了什么呢?应该是:
不思量,自难忘;多思量,更难忘。
意切处,后生笑;亲切处,自生笑。
容若喜欢这种无拘束的对话感,能从无拘束的对话中“敞开心扉”和“得到笑声”,对他而言:就是很少有、很值得珍惜的事情。
容若觉得,世界上大抵只有两个人能够一字不差地明白自己的“说话逻辑”,一个是爱新觉罗·玄烨;另一个是纳兰明珠。
——忠孝两占,是悲是喜?
——容若心事,当有第三人解。
罢了。罢了。这是宿命。
其他人,应该多是处在一知半解、完全不解、无端曲解之中。
不过有宛卿在就好了,自己说的话,不管她怎么解,都没关系,只要彼此间有笑容尚存,就能除却一切杂念、两心相拥。
*
容若跟沈宛在一起的时间很短暂。
别离之后,他回到了家中,且去找了明珠。
“儿请阿玛的意思,皇上留下的玉佩,如何应对?”
“你是想留,还是想还?”
“儿就是两难,才找阿玛拿主意。”
“皇上的东西,不能叫玉佩,那是龙佩!被有心人捏造出一条莫须有的罪名来,那意味着什么?纳兰父子蛊惑君心、罪大窃国当杀啊儿子,你说明府能留着它吗!”
明珠把那块墨绿色的、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东西谨慎地放在了桌面上。
“等到生日过后,儿把龙佩归还皇上。”
“糊涂!”明珠小训,“你要是主动把龙佩还给皇上,太皇太后那边能交待吗?别说你不能交待,连阿玛我也要担个教子无方的责问。”
明珠指着那块龙佩道:“你把龙佩收好,等到顾问行顾公公代表皇上来给你送生日贺礼的时候,你让顾公公把皇上的东西拿回给皇上。另外,你不能一个人去慈宁宫拿回咱们纳兰家的传家宝素佩,阿玛得跟你一块去面见老祖宗!”
“阿玛不要说的就跟儿要去向老祖宗请罪一般,儿本就没错。”
“阿玛没说你有错!”明珠强调,“但规矩就是规矩,皇上挨了老祖宗的骂,就该你去老祖宗面前谢罪和承担皇上的过错。”
“儿不愿。”容若半低头,“素佩要认错才能领回的话,儿宁愿不要了。”
“你给我醒醒!”明珠看向容若腰间的空落处,“你要在老祖宗面前慷慨陈词,大不了阿玛陪了你就是。怎么能说出不要素佩的话?”
“只是没了意识,就惹出这么一桩事来,儿的确是不该。”
“什么?”明珠大惊,“你不是累睡的?”
“儿不怪御医的回神汤药不好,只怪自己没用。”不过容若很快又道,“阿玛放心,明日生日,儿会滴水不漏、中用始末。”
明珠对着空气骂了几句御医之后,把容若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他对容若关切道:“那些强打精神的汤药伤身,以后别喝了。”
“额娘虔诚,诸佛肯定能听到纳兰家的声音,容若定会一直尽孝在阿玛和额娘膝下,一家一同长命百岁。”
明珠看见了容若戴在手腕上的自己送的小凤眼菩提子手串,瞬间感动万千,轻拍着容若的手道:“儿啊,你之所愿所盼,就是纳兰家的所愿所盼,诸佛加持,定能成就。”
“儿今日见了靳辅,有两个感受要说给阿玛听:第一,阿玛对明党之众的言传身教可贵,但也要叫地方官晓得‘任劳不任怨’的道理才行,谁不想登青云?谁都想。坏就坏在如靳辅所说,怕劳苦功高的地方官有身不由己的‘把柄’和‘污点’落入廉吏手中,一旦立场变成‘任怨’那就不好办事了。”
“第二,从靳辅对于成龙的态度看,整个大清受类似的‘廉吏之害’不浅,已经到了影响国计民生的地步。廉吏耿直所带来的后果必将是:君臣翻脸、官官决裂,朝纲一旦失衡,就是靳辅口中所言的‘倒退二十年’这一句。”
“所以阿玛,你要稳住阵脚,当下有于成龙弹劾明党,将来指不定有谁步他后尘继续跟明党作对。在朝堂之上跟那些廉吏动嘴皮子周旋是没用的,必须要在君、臣、吏之间建立台阶才行。”
见儿子聪慧,明珠大喜。
“我儿所言,句句珠玉。这台阶,可以顺利下人、也可以摔死人,明索两党之争已苦,如今连廉吏都敢触动到我头上来,看来不得不动真格了。”
“是。”容若点头,“太大的绊脚石踢不动,那就用智慧撬。于成龙是小石,索额图是大石,先扫除小石无妨。”
*
一处密室内。
索额图冷问:“于大人,康熙皇帝派人警告你了吗?看样子纳兰父子是先将了你一军啊!”
于成龙双手握拳,置于膝盖上:“如今我势单力薄,弹劾明珠贪赃枉法、私荐幕僚这两项恶行不成,反遭皇上默认了的三大罪状,实在是可气可气。除了索大人你,朝中还有谁敢直面明珠?所以还请索大人给于某指条明路。”
索额图大笑。
“我能给你指什么明路?万一你在皇上面前反参我一本,我岂不是连带着遭殃?”
“于某不敢啊!再这么下去,恐怕于某就该变成皇上整顿吏治的当头一棒啊!”
索额图哼了一声鼻子,“于成龙,你有几个胆子,几分把握,几个脑袋敢招惹纳兰父子?事到如今,你躲也不是、退也不是,还不如破罐子破摔!”
于成龙浑身一颤:“索大人的意思是?”
“你敢不敢把自己变成一条疯狗?”索额图一转眼珠子,“疯狗咬人,咬了也白咬,就算是把尖牙磕碰到了珠玉上,那也是珠玉的损失,伤不了几颗狗牙!”
于成龙一拍脑瓜子,“索大人,你莫不是叫我去砸了明珠的儿子的生日的场子?”
索额图一把抓住于成龙的衣领,狠道:“本官什么时候说过那些?你那只耳朵听见本官说出过:不让贵公子好好过生日的话?嗯?”
于成龙的脑子却是越来越清晰,索额图就是那个意思。
“索大人,横竖我都是被皇上钉在要处置的份上的人了,还怕那些吗?”
索额图一松于成龙的衣领,把他使劲往墙壁上一推,双手叉腰盯着他,一言不发。
“于某一个人砸不了贵公子的生日场子,但是扫扫贵公子的颜面还是能够的!”
索额图像只愤怒的狮子,“本官,一个字没说过叫你去明府的话!!”
然而,这样的激将法,才是最有效的。
于成龙拱手,“于某多谢索大人提点,日后就算是被革了职、贬了官,也记得给索大人报恩!”
“混账!”索额图指向密室大门,原地跺了两下脚,“你给我滚!!本官正直坦荡,从未做过不让人好过之事,也从未借刀杀人、害人!!”
于成龙就径直走了出去。
索额图一个人在密室之内狂笑。
笑的放纵肆意、爽快无比——
明珠啊明珠,你可知道,廉吏身上有个共通的特点,那就是生命力格外顽强,他们只要是认定了一个理儿:你贪脏你营私、你儿子心机欺君,就永远不会在你面前知进退。
*
索额图心情愉快地回到府邸,迎面而来的,是他的次子格尔芬。
“你再说一遍!”
“儿说明日要去明府瞧瞧纳兰容若的生日的场子。”
“荒唐!人家给索家发请函了吗?”
“没有。”
“那你去做什么?”
“儿不是要进入国子监读书了吗?不跟纳兰容若搞好关系怎么行?”
“你要去尽管去,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明日有明珠和他儿子好受的!”
这句话落音,惊起了一只从树枝上迅速窜过的松鼠。
许多积雪从树梢上掉落,毫无规律,堪如尘埃。
*
今晚,容若听了阿玛和额娘的话,睡的特别早。
贴身侍女袖云也按照老爷和夫人的吩咐,寸步不离地守在公子床侧,就怕公子有什么闪失。
沈宛悄悄潜入过明府,只隔着窗纱看见了容若的轮廓。
她当然是没有给容若添扰,这样的情形下,敢进容若的房间去跟他私见,那就是真应了惠儿口中的那句话:“你要害死公子吗?”
沈宛在窗侧淡笑,她想:
容若早早安睡的模样肯定很美好,他明日的正式生日装束肯定也很美好。
真想堂堂正正地在容若的生日宴上登场啊,如果上天能够给予自己这么一个契机的话。
【注1】
第一联:玉盏随着公子昏死时并碎,清音本不该震惊明府上下,而应被洪崖(美男神仙)听见、且得仙家拍肩唤醒才对。【用典:洪崖拍肩】
第二联:沈宛最是珍惜公子的玉佩,公子蹲下看水仙花时,她亦是用上手接住公子的腰间素佩,避免素佩碰到地面而染尘。公子的玉佩被玄烨拿走后,走出房间,站在楹柱侧看月惆怅。
第三联:公子跟沈宛总是不期而遇,没有相约相聚。公子本应藏高阁养着,却去了沈宛身边、想着小驻辟寒。
第四联:御婵,沈宛的字。容若,纳兰性德的字。玉蝉出雪,沈宛不畏世俗;出渌水亭,见意中人,融景许诺,为一人,逐一梦,公子有情有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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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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